鐵樹有心?
他肯定地點點頭,神祕兮兮地牽著我的手,拂開下垂的樹枝雜葉以及纏繞的蜘蛛網,走進校園邊的樹叢間。
他不畏鐵樹黑硬的葉柄尖頭,撥開枝幹中心,捲曲絨毛鳥巢狀覆蓋的裡面,是一顆顆紅色的種子。他伸手摘下,似乎被微微刺傷,敞開的手心裡,躺著一顆橘紅色的愛心。
我驚喜地讚嘆著,拿起來細看,栗子般大小的種子,竟然藏在這樣層層隱蔽的樹幹中心。
當時的我,太年輕,根本沒想到應該用小護士塗抹他那些細紅的傷口,更不會拿OK繃替他包紮。已經是實習醫生的他,這方面當然比我專精,而我,一個剛上大學法律系的新鮮人,只要懂得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中就好。
他喜歡植物,我也是。他說起家鄉大片大片的花田,我記得童年的外婆家旁,也是一樣的景象。他說溪洲的葡萄最甜,我說社頭的芭樂最香。他在詩集中夾著楓香的葉子,還有四瓣的酢醬草,「送給妳,幸運會一直跟隨。」
宿舍門禁時間快到了,從傳達室聽到呼喚的聲音,102室王俞外找。
雀躍地跑到門口,他騎著腳踏車,一手提著煮好的玉米,熱騰騰的。我們坐在路邊人行道上,大口咬下又怕燙,急著要講話又要吃完。我說起社團的事,上課的事,他靜靜聽完,從褲袋中又掏出一顆,「鐵樹的心。」他說。我伸手接住,起身拍拍屁股,在舍監關上大鐵門的前一秒,像條鰻魚一樣溜進去。
我兼家教,被無理要求的家長氣到哽咽,他聽我說完,摸摸我的頭:「別去了。」吃完自助餐,他送我回宿舍,我發現我的書包內多了一張千元鈔票,還有一顆紅色的鐵樹的心。
社團、功課、人際關係,無力承擔的時候,心情不好,想要找人說說話。用公共電話打給他,轉接又轉接,他終於拿起話筒:「……我還有三個病人要看,主任要我明天早上報告案例。」
好不容易等到他不值班的日子,我從圖書館出來,他在門口等待,一起去吃麥當勞,我選了熱巧克力。「這個有咖啡因,喝了會睡不著,妳喝玉米湯比較好。」他說。
我點點頭。心想,明天再跟同學一起來大大喝一杯。
他愈來愈忙,我也不在乎宿舍門禁了,反正在圖書館念完書,直接走回宿舍。肚子餓了,跟室友一起去吃水餃。跨校的球類比賽、辯論賽愈來愈多。這天他值班,那天我沒空。宿舍傳達室留有一個信封,鼓鼓的,裡面裝著他用病歷紙背面寫的幾句短詩,還有一顆鐵樹的心。
終於有一天,我突然覺得那幾顆紅色的心好沉重,擺在書桌前成一列,但是它們不會講話,灰塵愈積愈多,我也沒有時間把它種在泥土裡等待發芽。
傳達室在呼喚有人外找,我蒙著棉被跟室友說我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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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好像卡在一個隧道中間,往前往後看,都是黑暗一片。他不知道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然後就是二十年沒有音訊。
工作、結婚、生子。先生一樣是念法律的,所以吵架都像辯論,簡潔有力,直指重點。彼此的溝通也不用太浪費時間。他尊重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我禮讓他要喝多少瓶啤酒都可以。
我仍然喜歡植物,幾年下來,終於可以買一個家,有小小的陽台,種植盆栽。
我從安親班接送兒女,走過路段的行道樹是鐵樹,幾年下來,孩子高了,鐵樹沒有變化多少。我從未放開牽孩子的手,去撥開那些硬刺的樹葉,但是我會指著鳥巢狀的樹幹中心說:「妹妹,這裡面有很多紅色的、像愛心一樣的種子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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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在社團的老傢伙返社活動信件信箱中,看到他的訊息。台北市就這麼大,我們居然可以斷線這麼多年。我想到《東京愛情故事》的莉香,她跟完治就這樣分開,幾年後在街頭偶遇,她開朗地跟完治打招呼,一樣轉身就離開。
我可以這樣坦然嗎?為什麼我在街頭上沒有留意擦身而過的背影?在鐵樹前,是否有人一樣不畏刺疼地採集種子呢?
鐵樹有心,它只是沉默地守候。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它會甦醒,展現它的生命力。
(僅以此文獻給M,希望病榻中的他,早日恢復醒來,迎接豐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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