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5日 星期四

【當代散文】張啟疆/結界□迷宮□倒巴別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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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張啟疆/結界□迷宮□倒巴別塔
【慢慢讀,詩】陳柏煜/名聲的考證
【小品文】663/主線任務
【當代小說特區】黎紫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六)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張啟疆/結界□迷宮□倒巴別塔
張啟疆/聯合報
圖/九子
身為眷村子弟,對眷村特有的南腔北調、奇聞異事,早已見怪不怪,或者該說,刻骨銘心。

倒是我的同學,不論是小學或中學同窗,走進村內,乍見前門搭棚、後院造屋、頂樓加蓋的奇觀,滿臉驚愕,問東問西。

彷彿,竹籬笆裡的世界,是封印在時空死角的洞天。

有一回,幾位高中死黨來我家玩。我們一票男生站在門口,聊馬子,說理想,談未來。

這時,一名雞胸媽媽,臉畫得像日本藝妓,大搖大擺,從我們眼前晃過。

二分鐘後,一位嚴重駝背的媽媽,低垂的頭快要碰到膝蓋,蹣跚而行。

十分鐘後,一個單腿媽媽,不用拐杖沒人扶,一蹦一跳而來,邊跳邊呼喚:「小——弟——弟耶!吃——飯囉!」

其中一位同學,忍不住發問:「你們村子的女人,都是……這樣?」

「這樣」是怎樣?

奇形怪狀?畸零殘缺?

他錯了!

與此同時,我家斜對門位於邊間的將軍戶,傳出銀鈴笑語,三名高衩旗袍、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喀喀噠噠走出庭院,邊走邊聊:

「哎呀!剛才那把清一色自摸,帶勁啊!」

「可不?還門清一摸三呢!我說林太,妳有幾隻手啊?」

「羅太太做了什麼虧心事?今兒個老是……『小相公』?」

一陣咯咯顫笑。

我的同學,面面相覷,全部傻眼。

我沒告訴他們,村後排某位老士官長家的客廳,掛著一副對聯:

風聲、雨聲、麻將聲,聲聲入耳;家事、房事、七件事,事事傷心。

那一刻,我湧起強烈的好奇:在外人眼中,眷村,是什麼村?

軍眷之村?眷戀之村?

我老爸說:好泊村。

適合停泊也宜乎漂泊的流動村落。

由時代孕育,被戰爭催生。

當年那批還是小伙子的「老兵」,流離失所,胼手胝足,建村造屋,總算有個「臨時落腳處」——老爸的用語。

「臨時」有多長?

比永恆長?較瞬間短?

倉皇來台,他們沒想到,「落腳」也能生根,甚至長眠於此。

老爸說,眷村歲月是一段向老天借來的時光,藉以躲避戰爭和毀滅。

因為是「借用」,它的歷史非常短暫;有些村子,第二代還沒長大,就面臨拆除的命運。

只是,這個非土生土長的聚落,因為「消失」,反而強化了它的「存在」,成為鮮明的本土印記。

我以為,上蒼垂憐,化身魔法師,在空中劃光圈,劃出一個結界:凍結烽火的異世界,讓百萬大軍或者孤身或者攜眷避難。圈內的時空,是現代桃花源。

我的同學說:「你們村子,遠看似堡壘,走進像迷宮。」

「堡壘」是指,自成一格團結對外的調調?濃濃的人情味?

眷村伯伯的豪氣、媽媽的熱情,讓我的同學倍感溫暖。

說三道四的本領,也教人不寒而慄。

從小到大,我的「單親」背景,帶來每日一問:

「你媽媽呢?」

「有回來看你嗎?」

「她怎麼這麼狠心?」

「迷宮」又是什麼?

曲折幽深的眷村巷道,讓第一次來訪的同學,高喊:何處是我同學的家?

他們的經驗:七拐八彎,往復踅繞;左趑右趄,進退失據。

有人形容得更誇張: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意思是,前方是死巷,背後來了個打赤膊、臂膀刺青的伯伯,雙手扠腰盤問:「你誰呀?鬼鬼祟祟要幹啥?」

或者,掉進這戶吵架那家摔碗大人打小孩女人啜泣老者嘆息的合聲。

眾聲喧譁。

混聲中華。

上百種方言。三十六省大罵。

電影《功夫》裡那位包租婆的「獅吼功」,教人印象深刻?

那你該來咱們村子,領教三姑和六婆的對罵。

張媽媽不滿李太太背後說她壞話。李太太懷疑張媽媽和李先生搞曖昧。

就在大門前,一本算不清的帳,五千年文化裡最痛快淋漓的詞語,自兩位「沒讀過什麼書的小女子」口中迸出。從三字經加掛車廂,變成七、八、九字經,罵到後頭,足足可以寫成一部「九陰真經」。

我偷偷算過,最長的一句,有二十六字,完全不重複。

那個下午,男女老幼圍出一方劇場,凝神傾聽即席表演,不時哄笑回應,好像在上「談判訓練營」的課。

我曾說,每一座眷村都是鄉音的地圖,只是不按照現實順序排列。

山東老爹和湖南伯伯比鄰而居,對面住著一位老廣(他家後院經常飄出肉香味);隔著後巷,還有個來自長白山的「滿族後裔」,開口閉口皆是「大清律例」。

在村門口籃球場,五位口沫橫飛的老先生,可以說出十種方言。

為什麼?除了各自的母語,還摻進半路學來的閩南語,只是每個人的腔調不一樣。

所以,咱們村子聽得到台灣國語、客家國語、帶著洋腔的原住民國語、吳儂軟語……以及,湖南台語、上海台語、皖台贛粵混合語……

彼此影響。交互滲透。

那一年,陪老爸返鄉探親,整座城鎮嗚嗚哇哇的「桐城話」,我聽得一頭霧水。只好有請老爸,擔任鄉親、兒子間的翻譯。

「怎麼?你的口音變了?說起普通話了?」鄉親調侃老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已改鬢毛衰。

《聖經□舊約》提到一座象徵「語言隔閡」的高塔:巴別塔。

有一群人,原本只說一種語言。在「大洪水」後,從東方來到示拿地區,決定修建一座通天高塔。

做什麼?拜訪上帝?冒瀆神明?

據說,上帝見此情形,十分不悅,把人類的語言打亂,並將人們分散到世界各地。

彼此隔絕。各說各話。

從此,雞同鴨講。

這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起源?

建造巴別塔是逆天之舉?

反過來想,萬能的神,有沒有可能,賜給哀哀世人一座「倒巴別塔」?

以天堂為地基——「基地」也行,一磚一瓦,經營砌造,通向烽火大地,收容戰禍與傷痛。

英雄來自四面八方。來到:歷史的分水嶺、時代的暗淢、消隱的祕密花園、曾經燦爛喧譁的遺址、止痛療傷新生地……

我稱之為,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座村子,先於打造而存在,又因消失成永恆。

古代的人類族群,一分為二,十化千百;這裡的人,從分散到團結,因戰亂而聚合。敞開受創的魂靈,訴說各自的恐懼,交換你我的故事;使用相異的口音,表達一樣的鄉愁。

千百種鄉音,同聲祈願:神哪!請讓我活下去!

不求天上,只問人間。

向天借來的命,要怎麼還?

一命抵一命?不!一命搞出很多條人命。

用「生生不息」的永續經營,連本帶利償還。


【慢慢讀,詩】陳柏煜/名聲的考證
陳柏煜/聯合報
關於名聲的神經痛不時發作。

當雨刷晃過視野,當毛球卡入外套拉鍊。

痛苦的形狀像一棵遭到雷殛的樹。

然後在檢討人際關係之外他開始思考名聲。

「名聲是一隻蜜蜂。」艾蜜莉.狄金生的句子。

想得太多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幸運的絲線就像電話線這種古老的發明很可惜是會燒斷的。

蜜蜂透過八字形的舞蹈將訊息轉知其他成員。

關於有花粉的花,水源,新巢址的位置方向與距離。

倒楣遵守固定的原則而他亦步亦趨。可惡,拉鍊又卡住了。

「名聲是易變質的食物。」還是艾蜜莉.狄金生。

狄金生小姐您到底有多在意名聲。

思考一事往往能將注意力移往他處。

就像隱喻的行進。

就像纍纍的葡萄日日豐碩。

就像酒神的花環如果你感興趣。

僅僅十首詩在生前得以出版。

狄金生小姐用絲線將寫在各種紙片上的詩作縫成厚厚的書稿。

一千八百多首,她獨特的筆跡像某種傾斜的舞蹈。

傾斜的押韻與隱喻;還有許多美麗的押花。

有趣的事實:蜂蜜其實不算是易變質的食物。

但他得留意葡萄是否結霜。

所有的電話亭都在一步之遙。

先確定了神經痛是不需要看醫生的那種。

就欣賞痛苦雷殛的樹背景的晚霞。

那顏色是黑紅與淺黃。


【小品文】663/主線任務
663/聯合報
「今天是昨天的明天。」是我最喜歡的廢話。這句話是我在盧廣仲的演唱會上聽到的。我腦中的畫面是一隻三腳貓蹩腳地不停交換步伐的模樣。

七等生說,人到底是面向過去背著未來往後退走,還是背向過去往未來前行?我的人生沒有這種沉重的問題。我已經度過了無數個昨天跟今天,卻還是沒有學會如何善用時間,每天我都為了昨天的晚睡而懊悔。

在日劇《重啟人生》裡,安藤櫻為了投胎成人,過著明日邊界般的一生。每當她重新經過一次人生中的選擇,心境逐漸明朗,在重複之中慢慢梳理出活著的真義。那些微小的,被輕易忽略的小事,逐漸成為生命中的主線任務。一邊追劇我一邊思考,如果能重來,我會改變生命中的哪個部分?

我竟然想不出答案。

我害怕因為某些選擇會使我失去現在擁有的某些事物,原來我的一生終於也出現了難以割捨的事物。即使不回到過去,我還是只想擁有更多卻害怕改變,或許是因為這樣,我的主線任務才遲遲沒有出現。

不過這僅僅是我的第一輪人生,是個平庸、困惑的一生也很合理。所以每當我渾渾噩噩的時候,我都會用新豐街底迪的語氣告訴自己,才第一輪而已,你要我認真什麼,第一輪而已。

希望第二輪的我,會記得買高端的股票,或是強烈堅持家裡要裝第四台。


【當代小說特區】黎紫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六之六)
黎紫書/聯合報
最後,你的郵寄地址是我的孫媳婦替我弄來的。她最有辦法了,而且行動力十分驚人。她跟我孫兒結婚好幾年了,至今還經常以卓越的辦事能力與超強的人脈震懾大家──兩年前新冠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家人為我慶祝一百零一歲生日,她送來的禮物可稀罕了。那是一大包家庭裝二十四捲衛生紙!還居然是我向來在用的牌子!這事情,直到今天還讓親友家人們津津樂道──儘管她有支持共和黨的傾向,還曾替川普說過好話,但我還是覺出她有著可貴的品質。只是啊,無論如何,我沒有把你這小說裡的祕密告訴她。我不會說的。正如我至死也不會對她說,她送來的那一套「西湖藍」其實頗有些瑕疵,說不定是仿冒品。

就這樣吧。祝你新年快樂。

你從房間裡出來,已經過了下午五點。冬日陽光短缺,即便有冬令時調整,房子裡已有許多局部顯得日光配額不足。你走下樓,在幽暗的樓道裡碰見一個垂頭喪氣的婦人,一雙浮腫的倦眼讓她看來有如水族箱裡養得生無可戀的魚。你沒見過她這麼萎頓的模樣,分明就在昨天,她的一則訪談在朋友圈裡廣發,配圖裡的人神采奕奕,標題稱她乘風破浪的姊姊。

你回到廚房,正好丈夫打開前門走進客廳。他看見你坐在中島那裡的高腳椅上,支肘托腮,像在守著一艘觸礁了開不動的船。他向你走來,順手亮燈,問你怎麼啦,又斜睨一眼你手中的信。你說沒事。他說怎會沒事你古古怪怪的,有點嚇人。又問你手上拿著什麼,看著像打字機打的文件,好古老。

「是個小說。」你說著把信半摺,摁在島台上。「我好端端的,怎麼說我嚇著你了?」

他當然察覺你目光游移,也一定知道被你壓在手掌下的不是一篇小說。但他遲疑良久,看樣子像是把一句話放在腦子裡做了一百款詞句重組,又像在尋思該不該從你手上奪過那封信,又該怎樣奪?最終他嘆一口氣,說你寫作別太投入了,傷腦子。說完提起放下了的公事包,瞄你一眼再轉身走開。經過你身旁時他稍微放緩腳步。

「你自己看看家裡這下午的監控錄影,看看嚇人不。」

你咬著牙不語,心臟裡像有一隻野物被囚,噗通噗通亂跳。直至丈夫走到房子另一頭,聽到關門的聲響,你知道他在書房裡了。你移開手掌,多希望這由頭到尾是一個幻象,或者這信會因為被釋放了而變成一隻白鴿飛走,但它沒有。你沉吟一陣,見它動也不動,便忍不住打開它,在頭頂上那攝像頭的注視下,默默把它讀完。

ps:昨日我向孫媳婦查詢「山寨」一詞。她略顯警戒,拿起手機來搜了一下,跟我解釋說這個詞並非簡單地指抄襲。「它指的是一種帶有反權威和反主流的精神,也帶有狂歡性、解構性、反智性以及後現代表徵的大眾文化現象。」──當然,我沒聽明白。

您誠摯的,

內奧米.弗里德曼

(六之六)


  訊息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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