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從一個近一點的新聞說起。 翻轉教育名師葉丙成教授在臉書上轉貼一則笑話(他原以為是個笑話)，原文甚短，我也不客氣照貼。
剛剛提到廢文，TPET 神人 張哲剛 轉給我看的古人廢文論，讓我笑瘋了！！發現原來唐詩都是一堆玻璃心的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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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沒有人
後面也沒人
這世界好大呀
於是我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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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河流到海裡去了
你想看的遠一點
就給我爬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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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篇真的超廢的，讓我笑得東倒西歪！
之後當然引來戰火，葉丙成事後有發文解釋說正因為翻譯之後很廢，所以突顯古文之美等等。
其實這篇笑話原出自PTT，原發文者的確有這樣意思，是用極簡單的白話翻譯翻古詩，翻完後自己覺得好笑。不過看過之後大部份鄉民其實很輕易就理解成古詩=廢文。葉丙成把這個當成笑話在轉，看他的說法表明是岐視。(我還是不記得那位散文高手寫的名句：所有真正好笑的笑話都是岐視的笑話，有知道原發文者是誰的朋友提醒我尊敬他一下。)
我不像梁哈金這樣討厭他的翻轉教學，不過從他對這個笑話(我其實可以包容岐視，既然笑話本質上出於岐視，在笑與不岐視兩者之間，我寧願選擇活在一個有笑話的世界)的理解讓我看穿他的人文深度而已。
但理工人會對這個笑話這麼喜愛，除了台灣普遍性重理工輕人文之外，我覺得還有些更本質的道理。讓我從另一則政治口水說起。
蔡英文題名副手陳建仁，國民黨團說他曾論文抄襲。論文抄襲在學術界是大罪，而且抄襲等於不誠實，我們可以選一個不誠實的副總統嗎?(當官的那個誠實？不過明知如此講還是要這樣講。)
但很快就搞清楚其實是引用失當。解釋一下，論文寫作有很詭異的地方，就是凡事引用必定要標注說引用自何處，如果不是這麼核心的概念不想引用，那就得要換句話說(現在想想原來我們從小學就開始培養日後寫論文的基本能力，我們的教育制度設計真的是太菁英了。)
那篇論文被退的原因只是被找到一處地方沒有換句話說也沒有引用出處，這只要回去改一下，看是標注引用出處，還是換句話說都可以。所以這事明顯是國民黨用無知包藏黑心就是。
但從這也可以看到，「換句話說」這個能力是書寫論文的必要能力，身為理工人，對文字的概念是可以任意換句話說的。甚至要能夠任意換句話說的才是通達之人，因為條條大路通羅馬，科學的真理不會因為文字描述的不同而有所改變。
可是文學，照朱家說法，是像吳清源講圍棋：把子落在正確的地方，它就會閃閃發亮。
所以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換句話說的確等於太陽下山了河流到海裡去了。(不講隱喻和什麼情景交融之類的話)
理工人會很快理解，原來小時後學半天的國文課，教的是廢文啊！
但文學人會覺得受到污辱：你們真的感受不到兩種說法的美感差異嗎？
我覺得還是要拋開文學人的玻璃心(否則不正好被葉丙成偷笑)，來認真想一下文字美感這種問題。
追求文字的美感重要嗎？甚至是最重要的事嗎？或是他應該就是不重要。
剛好我接連入手三本武俠小說新書，文字感受差異非常巨大的三本書。盛顏的<三京畫本>卷2，黃致中<夜行、風神鳴響>，李成對<天下無雙傳奇 序章>。
我想附比唐諾在<盡頭>一書的第六章的思路，以這三本書當題材，來進行比較。
盡頭第六章篇名<擺攤的寫字先生臥雲居士>，開篇先整篇抄一篇發表於一九四九年香港的短篇小說。題名<情書>。
故事大體是說縣城內有個寫字先生臥雲居士，有個鄉下來的太太榮嫂要請他幫忙寫信給到了香港謀生的先生。結果榮嫂就開始說他想要講給先生的話，囉唆的生活細節，但臥雲先生最後就只寫幾個字。
節錄一段。
「耕事賤妾自知打理，在外小心為要，有錢望多寄家用，現在鄉中不靖，夫君仍宜在外奮鬥。」
臥雲居士寫完仍向榮嫂說：「講話講簡單點，這又不是兩口子在房裡聊天，是信啊，告訴他兩地平安，有錢寄回家來，鄉下家裡由什麼事，一便一二便二，說一聲就得了，明白嗎？」
總之，榮嫂前前後後說了好幾頁，臥雲先生只寫了一百四十三字(唐諾算的)。
所有細節溫度，聲音語調都沒有了。
唐諾說，這就是語言和文字發展的時差，語言已經發展數萬年了(從猿猴某天突變了聲帶與大腦開始)，可是文字再怎麼算也就是這幾千年來的事。而且文字得到近乎無限的自由還是近年來的事(電腦打字無限雲端)，以前東西要寫成文字成本是很高的。(想想銘文，面積這麼小，書寫這麼困難，要上去的文字非得精之又精才行。)
唐諾又再提到馬奎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早年盜版名很美:愛在瘟疫蔓延時)裡，也寫過這樣一個幫人寫信的臥雲居士。
但這個臥雲居士非但不精省用字，反而加油添醋。甚至客人還沒說，他只要看客人一眼，明白了他們的心理狀態，就開始一封接一封愛情洋溢的信。
(唐諾說：在這裡，文字才超過了語言。)
唐諾結論：所以，有兩種代筆情書，一種是古老的詩的情書。另一種是現代小說的情書。
接下來一章節<最初的文字書寫>，其實就是細細來解釋文字書寫最早的發展與限制。詩要縮短字句，盡量凝鍊等等，都有其外在物理發展的限制。
下一章節<換一種跟得上世界的文字>
昆德拉：「散文，這個詞不僅指不用詩律的語言，它還意味著生活中具體的，日常的以及實質的一面。所以，把小說看成散文藝術並不是什麼玩笑話，這個詞將小說藝術最深層的涵義定義出來……」
巴赫金：「第二世界」。
唐諾：什麼是第二世界，就是榮嫂所在的世界(對應於臥雲居士筆下詩的世界)，就是民間世界。
下一章節<從一次準確到很多次準確)>
(我歸納)那小說既然是「散」文的藝術，那是不是隨便亂寫都好呢？唐諾在這章顯然下了個緊箍咒。小說是文字的藝術，雖然拋開了詩的格律字數等等限制，可是還是有個屬於文字而語言很難做到的要求，就是精準。
這章有點跑馬順帶提到，真的東西，超過一定尺寸的通體晶盈的玉，全沒縫沒裂紋是不可能的。
最後一章節<全部語言 全部文字>
波赫士告訴我們，並沒有兩個完全重疊可以百分之百替換的字，也不存在一部完美的和整個世界函數般一對一的大辭典。
……經常性的感受出於某種生命情境，一代代人重複想它切磋琢磨它。
所以，整理到最後，關於一開始的問題，文字的美感重要嗎？唐諾其實並沒有給我簡單的標準解答，他似乎隱約表示詩化的語言在小說中似乎是不必要的追求，但確還是不敢直接這樣說，敢說的標準只有「精準」以及「追求真實」(其實是等價說法。)
但這章提到的一些事還是讓我找到一些評價這三本書的標準。
首先是各方一致叫好的「三京畫本」。三京畫本最明顯的好其實就是文字，他用的就是大家都說好的那種「優雅的古典白話文」。或許有人會說這不難，雕樓玉砌今何在？抄抄總會，但古雅白話說來人人會，在武俠創作圈中算種時尚，就是許多人都會來一下這種東西，但寫得好不好還是有天壤之別，盛顏的文字(特別在第一冊)，寫得是天蒼蒼野茫茫，英雄兒女情長，這完全是一種詩的意象，而且不只是如此，行文間是有某種韻律感的，該收該放，章節段落之間像是有音樂性的。這當然是詩，是首寫得非常長的詩。
但我可以體會為什麼作者卡文卡很久(差不多快十年生死兩茫茫)，應該不只是去生小孩的緣故，鄭丰生這麼多個，也沒寫很慢，我猜卡很久其實就是唐諾說的，超過一定尺寸通體晶瑩的玉，全沒縫沒裂痕是不可能的。
開局可以開得天蒼蒼野茫茫，什麼事都像詩般內斂，如風雨前寧靜，如破曉前黑夜，但總要進到內裡那些實際發生的瑣碎家常。三京畫本本質上還是在寫愛情，談情說愛沒有不拖泥帶水的。(英雄可以氣短如詩，兒女情莫不要越長越糾葛越好)所以我猜測作者在跨越這樣的內容分界(由詩進入到現代小說)時是有遇上困難的(盡管作者當時應該沒遇上唐諾不知道這種說法，但書寫者會自己知道)，特別是想要維持這種詩化的文字。
跨越的成果如何就請讀者自己細細觀賞。
再來是<夜行、風神鳴響>。
這本也是很好看，故事其實就是棋靈王，只是主角不是因為碰到一方染血的棋盤而認識千年前的圍棋高手佐為，而是拔出一把古劍後，遇到了古劍裡的(一干，本集只出現兩個，估計至少有四個或更多)幽靈。
一個是古代墨家(沒錯，就是那個劉德華演的明明比較像佛家的墨家)的鬼神(絕世高手之意)，另一個是古代的天才少女(但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兩者都應該是當時為當時世間所埋沒之人。主角由於接觸這兩人(如同光接觸佐為)，於是在現實中產生了許多變化。
這篇把武俠場景放到了現代，於是又產生了另外(如朱宥勳語)科幻小說的魅力，作者很唬爛的處處去說明武俠小說裡種種設定放在現代科學時代的解釋，要我說如果單純是我定義的武俠小說，說這些是無謂，不過連我這樣挑剔不太好搞的讀者，看多也不禁對作者的花樣之多感到有點敬佩。把無謂之事硬寫到變有趣，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輕小說的精髓。
我看完可以了解這本作品在溫世仁武俠大獎中，複審圈內頗受好評，但到了決審落敗的理由，複審圈評審通常比較年輕，決審圈評審比較年長，通常對文學的要求是想要看到某些作者與世界的獨特性衝突，某些真的過不去的地方。(唐諾語：好的文字是一次次準確地擊中現實)。而這部小說只是把場景移到了現代，但因為太努力在挖掘兩個世界(古代與現代)的表面差異，而失去某些對人性更深的挖掘。
(唐諾常說：要像個人在寫小說而不要像時代在寫？原文我忘了，意思大概這樣。)
另外在盡頭這章中有句警語我想特別適合提出來說。
……波赫士晚年甚至建議，不要勉強發明新的隱喻。
唐吉訶德之死之所以感人，正因為他用的不是紓情的文字。
整體來說非常有娛樂性的一本書，也非常夢幻(我也好想拿到把古劍就變成了絕世高手和天才少女?的綜合體)。只是寫實和寫現實畢竟還是有段差距(雖然已經狠狠跨越一大步，把武俠帶到現實了)。
說到這其實有點矛盾，武俠的本質其實還是夢幻的逃避現實的，可是比賽文學獎往往大家又會把文學性(寫實)的標準扣上來。其實就好看夢幻的標準來說，這篇完美，無可挑剔了，是我最近看得最爽的武俠小說。
再來是我私心硬要提的一部作品，叫<天下無雙傳奇首部曲 序章 伏魔 (上)>。看名字就覺得這俗到有剩，而且還只是首部曲中的序章中的上集，這個子目錄也太多層了吧。
如果不是作者是我大學二十屆的學弟的話，我應該也不會關注這個作品。但看完之後反而覺得很適合在這個討論中放上來。
讓我不要臉的直接拷貝貼上博客來試閱。
第一回•李無雙
在神州中原的南武林，有一位李大夫和他心愛的夫人生養了一名男孩；由於是老來得子，父母視之為珍寶，故喚他「無雙」；巧合的是，無雙沒有兄弟姊妹，真的是家中獨子。無雙從小乖巧、懂事，成長過程不曾讓父母操心。一歲便能說話，三歲能與人溝通，四歲開始誦念古聖先賢之書，六歲與其父學習各項醫術、醫理，自此從無間斷。無雙聰穎過人，態度認真，學什麼都能立即上手，牢記於心，不復忘卻；這點讓父母非常得意。無雙自己覺得這沒什麼，殊不知實乃一項特異能力，為日後的成就奠定良好的先決條件。十歲那年，不但能協助父親看診，還隨父親四處巡迴義診，可說是家裡的得力助手。
自受教育開始，父母親良好的身教與言教，讓無雙建立了一個重要的觀念：「人生當以貢獻蒼生百姓為目的，勿以金錢、權位、享樂為重」；因此，無雙從小的志業便是成為一名能讓所有人，包含他最愛的家人以及天下大眾，都能過更好生活的有為者。小小人兒卻胸懷大志，也是日後創下不凡成就的關鍵之一。
然而，無雙心中一直有個疑問：「難道非要像爹親這樣，才算是一個有用之人嗎？」對於父親，無雙始終仰慕非常，這點從未變過；只是，自己將來是否會像父親一樣，行醫救人，他卻沒有抱著「非此不可」的決心。儘管如此，他還是很用心地做父親的助手，和他學習醫術和為人的哲理。
直到無雙十五歲那年，他的人生轉捩點，出現了。
我很難說明我看到這篇開頭時的心情。這完全和三京畫本那種如詩的含蓄古典優雅，或夜行這種其實是漂亮流暢的現代文藝腔的作品相比，這……這是作文啊。
不過我還是硬要說，如同瑪丹娜的名言，我唱歌是因為我有話要說，不是我唱得好。
(其實我是想起了我二十年前寫成什麼樣子而暗自心驚，不過如果當時就有學長就重重打我臉叫我別入這行，我的人生會走到像現在這樣嗎？)
其實看完會覺得他有點像我今年介紹過的馬克白的<太平記>，本質上有點天國之路的感覺，作者都是認真有信仰的人，講的還是是非道德的問題，是一開始就帶著疑問和追求而寫作的(這點初衷非常難得，我甚至覺得超過三京畫本和風神鳴響)。不過馬克白顯然年長，寫得也比較深入凝鍊。
但我還是要說，為什麼不能用作文般的文字寫小說，如果我真的很有話說，很想說給人聽，而我能動用的文字規格只有這樣，為什麼不行寫。
我有時覺得，要能欣賞三京畫本的文字，或真正欣賞夜行風神鳴響的某些文學技法，其實是需要些準備的。
我自費印書時回家給父親一本，父親問我書在寫什麼，我無法解釋(我敬愛我父親，我父親也很愛我，可是他應該無法了解我，這是我的遺憾)。我無法像平常不看文字的父親簡單解釋我寫什麼，但如果我寫的是天下無雙傳奇，或許連父親也不會有問題。
寫書有時不是寫給芸芸眾生，是寫給關心你的人。看到學弟這本書前面題序的是父親母親，我頗為羨慕。(學弟，學長只能護航到這邊了。)
說到這好像也不知道說什麼了，止於當止，先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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