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倚石伸足,潮音呵呵哈哈嘩嘩嗄嗄,思緒隨著水波來去,想從前想現在,根本不用想未來,未來總會來,那就恬然等它來……
海角相思雨觀海,宜獨往,忌夥眾,夥眾則無安靜閒適之可能。不得已而必要一伴,應慎選,知心者上佳,素性寡言和善者次之,能暫時忍耐不滑手機者又次之,其餘皆莫使知之。萬一不察,誤結為伴,至則拍照上傳臉書、時時查看何人按讚且賴來賴去且戴耳機講電話且沒完沒了者,當立即溫言勸其離開海邊,同去吃海產,精選價昂料理,大嚼之,並用心設計讓伊付帳。海會一直在的,下次再來就是。準此,已成觀光客集散區之地點,避得愈遠愈好,最遠最好。害怕孤單寂寞的人,至少兩事不宜,寫作與觀海。
北海岸頗宜觀海,有路而行人少,有車而不鬧吵。必攜傘,遮陽擋雨。沿公路漫步,山一邊,海一邊,人安步在中間。山,萬千年正正經經自坐禪,海,千萬年四平八穩當蒲團,人,望望海望望山,沒事且念一段六祖壇經坐禪品,默誦出聲都可以:此門坐禪,元不看心,亦不看淨,亦不是不動,若言看心,心原是妄,知心如幻,故無所看也,若言看淨,人性本淨,由妄念故,蓋覆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淨……念是這麼念,心是淨不了的,其實只想領取而今現在,且喜無拘無礙。也可以亦行亦吟,吟薩都拉的滿江紅,吟李白的清平調,吟吳濁流的過新埔橋,數百公尺前後,空落落,暫時解放,不須計較與安排,自歌自舞自開懷。開心啊,奔離人口密度特級高的區塊,把盆地內的騰騰塵霧沸沸人聲都拋得一乾二淨,多好。
想停下來仔細賞海,就任擇一片空地,岸上的岩塊、岸下的斜坡、臨水的礁石、防波的堤頂,都行。側臥半躺蹲踞平坐,隨意。那麼,季節氣候呢?四季晴雨無論,老天做主的事,人躬身接受,沒得爭的。
初春,海風如刃,銳利往往賽過冬寒,直刺入骨,此際,不宜靜待一處過久,偶爾喝幾口黑糖薑汁較好。春浪通常平和,溫度較低,嘗試赤足迎浪,冰涼自腳趾直達腦門,快速若通電流。大約三月初燕子來到後,海水海風才會收斂冷冽。太陽極少在初春露臉,他也怕春寒吧,所謂春寒料峭,應只適用仲春季春,初春真是不能只以微冷來形容。仲春之後,太陽從雲棉被裡探出頭來的次數稍增,而即使燕子已至,雲也總是灰灰薄薄薄勻勻鋪滿天,幾無一絲空隙,與天一體,輕柔地貼吻著海,兩個大平面的交會處同一顏色,小漁船的藍紅白漆因此特別顯眼。浪稍大時,船身起伏頻繁,往往隱沒一半後隨即整體浮現半空中;浪較小時,船身總似久久釘住一處,用雙手拇指食指框成四方形,對準看上去很像靜物油畫。然,油畫畫不出海的顏色光影層次,極寫實的也不過是精緻一些的寫意,這也許可以解釋何以中國水墨畫鮮少試圖刻繪準確的具象,清明上河圖使用透視構圖技法,是少數的例外之一,但,畫中樹屋人似乎都沒有明確的光影層次感。再但,天工之巧,人力無法奪之,追求百分之百真實做什麼?能將萬億立方公尺的海濃縮於三十號畫布中,雖不是真實卻是藝術。而,直接面對海也是藝術,生活的藝術,偷閒的藝術。
春夏之交開始,海有了唐詩的藝術美感。農曆十二、三日至十七、八日,月亮肯見客的話,春江花月夜的氛圍就會出現,將海想像成江河就行。海上明月共潮生,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月下倚石伸足,潮音呵呵哈哈嘩嘩嗄嗄,思緒隨著水波來去,想從前想現在,根本不用想未來,未來總會來,那就恬然等它來。
想從前。從前,有個鄉下小孩,愛看月亮星星,老祖太教認星星,怎麼樣都記不牢,祖太考試了,這是什麼星?不知,那是什麼星?不知。祖太問:猴囝仔,爾認得哪一粒星?小孩指著弦月,祖太急急撥開:莫使得手指鐮刀月喔。祖父笑道:阿母迷信囉。隔天,小孩玩戲被另小孩的竹劍割傷耳朵,祖太心疼怒罵祖父:猴囝仔,爾自細漢時就不聽話,昨日嫌乃娘迷信,看,這是迷信嗎?……從前,有個鄉下青年,遠赴首城讀書,畢業就業,賺了錢拚命買東西,渴望填補昔日的缺空,錢不夠,想辦法取得,於是忙啊忙啊,忙到沒閒情常看童少時最愛的月亮了。好女孩說:忙賺錢也要懂休閒,身心平衡較好,到郊外看月亮吧。青年不耐煩道:月亮像肉餅,有什麼好看的。女朋友交過一個又一個,一個離開又一個。某日回鄉,與母親論及婚姻事,笑談女孩的好與肉餅比擬,母親沉吟久始開口:蠻皮囝仔,爾錯了,伊才是對的,趁錢有數,好婦難求,淺見,為小失大,讀冊無非明情理,自己更再想清楚……從前從前……從前從前……
現在,海浪與百千萬年前一樣時時擲起白花,有些白花頂端垂鉤,好似打了個問號。該問問月亮:照過幾百代人了,有沒有發現,最常抬頭凝視妳的,兒童老人占多數?而年輕人總是時時低著頭想在地上撿到小銀幣,卻慣性忘了抬抬頭看看妳?……現在,遠遠近近的問號沉失復浮現,浮現復沉失,月亮依然明亮,依然照著歲月,永遠年輕氣盛的吳剛一定仍在伐桂,他是在對付永遠砍不斷的慾望,慾望是有了缺口便會自動彌合的人性枷鎖……現在,啊,毛姆,你是對的你是對的,明白了你是對的。
酷暑,若不願被盆地蒸籠蒸得鬆鬆軟軟,到海濱去就對了,同時放風箏尤佳。海面金光爍爍,船桅忽高忽低,頭頂長空水藍,耳畔濤聲厚重,立巨礁上,人拉扯風箏,風箏拉扯人,收得回來就盡力,收不回來放晦氣。歇息,坐看蒼狗互相追逐,跑步快的翻個滾迅即變形,跑步慢的被趕上撲住,一群玩過,一群接替。臨岸偶有汽車經過,不能妨礙望雲沉思。沉思復沉思。流年不是暗中偷換,是公然盜劫來了。明明幾十年前的日常印象猶然清晰,明明眼珠好似只轉了幾十百圈而已,一萬多個日子就白白被搶走了,兒童就頭髮白白如菅芒花了。兒童到海邊,沒那個耐性看海,海有什麼可看呢,玩海比較合意些,追著浪跑或是被浪追著跑,午後突降雨,更加興高,這個唱那個和,雨聲吧吧吧吧吧,潮聲喝喝喝喝喝,天然的伴奏音。西北雨直直落,白翎鷥來趕路,翻山嶺過溪河,找無藪仆一倒,日頭暗怎樣好,土地公呀土地婆,做好心,來帶路,西北雨,直、直、落;西北雨直直落,鯽仔魚欲娶婦,鮕呆兄拍鑼鼓,媒人婆土虱嫂,日頭暗找無路,趕緊來呀火金姑,做好心,來照路,西北雨,直、直、落——。潮水直直衝上,潮水直直奔下,矮小的兒童衝上奔下,面向海、背向海,背對海、面對海,反覆追逐,水在搖,漁船在搖,菅芒花在搖,大人的手在搖,心海波濤也在搖,咦,哦,海底有寶藏嗎有龍宮嗎有蝦兵蟹將嗎有美人魚嗎有孫悟空的金箍棒嗎?戲遊累了回到家,沉沉睡去,夢中還在找尋海盜丟下的金銀珠寶……漲潮了,流水暗中偷溜到腳旁,思念如雨,打濕了回憶的線頭,啊,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一番歸里一番老,記不起從前杯酒。常言,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頗有道理,老來看三國演義,總要再三嘆息:彼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惜乎老矣,雖尚善飯,做不成書中英雄矣。眼前這浪花,這無情物,也參與了大自然劫掠人間歲月的陽謀吧,想必是想必是。
可是復可是,想想復想想,那又如何?人生與浪潮極相似,一代啼哭去一代啼哭來,同一個太陽看著,同一個月亮看著,熱眼冷眼看著,日月視人猶如人視螻蟻吧。就是啦,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想到無可再想,結論還是那又如何,人生苦短,老套語了,既然無可如何,緊緊記住曾經的美與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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