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阿盛/海角相思雨(上)美好,是的,美好。美好很難定義。某些人認為美好的人物景,某些人會認為醜壞,反之亦是。或譏曰:海根本不好看,不就一堆水嗎,髒髒濁濁。是,你當然可以認為海的長相不好看,但請教,人家為什麼要長得好看給你看,為什麼你不長得好看給人看?又或譏曰:窩在沙發上看連續劇吃零食才好呢,特地花時間花力氣花金錢去看海,神經病喔,吃太飽喔,多愁善感喔,文學系的浪漫喔,感冒怎麼辦跌傷怎麼辦掉進去怎麼辦?逢此等,須偽裝恭讓,偽造誠懇,偽敬答曰:實在一語中的,像這樣有見解知務實的人,五百年始得一個,換句話說,自明萬曆十五年以來,僅尊台一人。此等若聞言而見笑轉受氣,復譏,無所謂的,等閒事,大可再拜頓首然後太史公牛馬走,牛馬走的非正宗釋義是牛奔馬跑,意思即快逃開。
看過颱風天的海,始知何謂千軍萬馬。黑色戰雲壓覆海面,綿綿滾動扭轉,天不見了,天啊,要革命了要革命了。浪波急行軍,水兵前哨先至岸沿打探,一排一連前後不停換班,低聲,吓吓吓吓,然後,風吹響號角,虎虎虎嗚嗚嗚,雨急擂戰鼓,剝剝剝豆豆豆,水兵一橫隊接續一橫隊,以人海戰術衝鋒,殺伐之氣凝重,刀光劍影閃爍。水兵亟欲登陸,吼吼吼吼吼撲上,守方的岬角最先受到突襲,岬角鐵著一張鐵色的臉,堅定抵擋敵方毫不留情的猛攻,半寸不讓,水兵生氣了,拚命爬雲梯登高,合力擄走那些為岬角搖旗吶喊的樹木,退下,另梯隊再攻。岬角周邊的海岸,由礁岩與消波塊負責防守,水兵整營整旅直接跳過他們的頭頂,打上陸地,隨手劫掠一些土地,轉身便去。水兵軍團部署嚴密,調度有序,訓練有素,進退不亂,前鋒部隊衝殺一陣,主力部隊出動,攻勢加強,守方甚至失去公路地區,臨海的山,也被雨兵打得傷痕累累。雨兵是雇傭部隊,幾十萬幾百萬的連續投入包圍戰場,腳步聲噠噠噠噠噠噠;風兵是運輸部隊,幾十公里幾百公里的時速持續運送雨兵,運輸車聲吽吽吽吽吽吽。軍團司令的轅門設於墨黑的雲幕後,幕府占據整片天。誰發動戰爭呢?猜是老天,老天閒著也是閒著,操兵練將一番,順便把人寰的汙穢之氣清除清除。
還好,颱風不可能持續一整天,要是清掃得太乾淨,想來人類的氣管肺部將難以適應,人類吸髒空氣非常非常非常習慣了,那跟抽鴉片成癮的差別很小,戒斷或許反而糟糕。
颱風離去,平日常見的漁燈很快就會重現海上。賞漁燈,春夏秋冬都可都佳,與登山賞星同,碰運氣,多寡沒一定,究實也與處世同,半點不由人,萬般都是命。漁燈像海上的螢火蟲,一點一點又一點,左右上下移動,要辨別遠近,可採三角測量法,位於三角連線尖端的最遠,兩邊斜線上方的次遠,兩邊斜線下方的又次遠,靠著底線的較近,底線下方的最近。畫線很簡單,以三樹枝交成三角形。漁燈,未必是聚魚燈,泛指。除非月光幫助,肉眼是看不出船身的,而三角測量法經常也會失準,燈晃來晃去,有時抬升有時壓降,乃造成視覺誤判,大致,準確度多少繫乎海浪高不高興,海浪高興了跳起舞來,漁燈前傾後仰,三角線就脫線了。但沒關係,賞燈不用講究嚴謹科學,當作在看如露亦如電的夢幻泡影便是。這麼說會不會太玄了呢?或許不會,也可能會。
飄著濛濛雨的秋冬兩季看海,那就真是帶有些些哲學意味了。山朦朧海朦朧心朦朧,最宜誦詩,高誦名人作或無名作都不妨,尤其是冬季,非假日,方圓兩三公里內,人貓狗不見一隻,那就再次領取而今現在。秋風秋雨頗相宜,萬水千山木葉飛,堪笑靈雲回首處,何須花發始忘機。有朝回鄉種百花,不讓閒客知我家,秋露冬雨自澆菜,棚下看鳥來啄瓜。雨緩緩輕灑,朦朧的海面似乎有霧又似乎無霧,遠方船隻忽而罩上極薄極薄的面紗,忽而微露縱橫線條。漲潮時,尋一肯定安全立足處,勿逼近海水,睜眼看著,浪來了浪來了浪來了,哇哇哇,差點就往頭上蓋過來了,浪突然彎腰跌下,水珠傘開,如霧,霧迷眼,霧沾衣,霧拂臉,腳下的退浪聲刷刷刷刷刷刷刷,心驚卻意未盡,再睜大眼看著浪滾滾滾滾過來,啊啊啊來了來了來了,澎澎澎啪,水傘張開,眼濕了衣濕了臉濕了。如是輪番玩水被水玩,連存款剩餘四位數的苦惱都會忘記的,但要記得,當立足處前邊的低礁即將沒入水中時,應及時撤退,晚些就不行了。
秋季的天空,雲量雲形之多往往勝於夏。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那是北國情調;在南國,情調是雲想衣裳花想容、金風拂面溫意濃。有點熱但不至於炎熱,所以,岸釣的人多,岸釣能釣到什麼魚?什麼魚都可能,喜好岸釣者曰,曾釣得兩斤重的黑鯛,真的假的?無須計較,觀釣不語真君子。膽量夠大的話,攀到岬角高點下望,岬角旋轉處的水有時靜謐得不可思議,各種魚會在那裡游動覓食。然,攀上岬角低點、小礁岩、消波塊,都逼近海水,極不妥,秋冬較常出現瘋狗浪,突地迅猛而至,幾丈高,人是完全不堪一擊的。危機總是潛伏於平靜祥和底下,觀海者岸釣者都須牢記這句話。
海釣是另一回事,熱中於海釣者,各行各業皆有,晴雨日夜皆可。內行者曰,一旦集體出海,眾生平等,開車賣椰子水的菜市場賣豬肉的與公司經理人政府官員排排坐,釣具也許彼此分出貴俗,炫耀或嘲笑則不當,這是潛規則,誰曉得誰脾性如何,萬一有人烈性發作,茫茫大海,真無處躲的。人該常去觀海或偶爾參與海釣,讓海的溫柔軟化那已被現實砥礪出來的硬心腸,讓海的暴虐作為借鑑映照那殘酷的過激言行,讓海的大度啟發那久受科技文明冰鎮的原生情懷,讓海風吹掉壞念頭,讓海水洗掉壞脾氣。純揣測,太宰治好像脾氣不特別好,自殺還要找伴,包括跳海。但是,此君確是難得的才子,文學讀者們該慶幸他第一次投水被漁夫救起,否則如今見不到任何一本他的作品集。再揣測,漁夫應是住在鎌倉小動岬附近的漁村。
漁村總是緊貼著天之涯,小,寂寥,草尖搖,風到處跑,沒見幾隻鳥,魚乾吊掛不少,門壁油漆起皺了,樹葉總有些黃褐焦,雞鴨遠近高低聲啼叫,入耳盡是洪洪洪的海潮,安安靜靜被遺忘在地之角。
想跟漁夫閒談,去漁村反而機會少。白天,村中泰半老人婦女幼童,就算遇見沒出海的青壯,他們不閒。幸運些碰上一個閒著的漁夫,聊聊是可以,他一邊聊著一邊滑手機,與同業互通訊息,每隔一陣子忽然重新發現你。更幸運些,一個漁夫肯認真說話了,他談選舉治安社會國防經濟外交教育,就是言不及捕魚。極幸運,終於一個漁夫大談捕魚了。有一天,在近海作業,撈起一網小魚,其中一尾小魚,嘴裡含一枚古代西洋小金幣……另一次,撈起一個五尺長寬的鐵箱,裡面塞滿宋朝瓷器……最奇的是三年前生日那一次……聽者簡直比似啞狗啃到青檸檬,叫不出的酸苦,可是,起意無回大丈夫,自找的,只得忍耐又忍耐,直至太陽咬了海面一口,漁夫才願意釋放聽者,臨別淺笑道:看你樣子就知道是台北客,拿筆的,這故事精采,回去寫出來,趁稿費喔。
下回,去別的小漁村試試運氣。海水會轉彎,海風會轉向,運氣豈會不轉化。無論天涯地角,找,總要找到好故事,若不欲寫出來換潤筆,於天理而言實無甚所謂,若全盤寫出來摸些錢,於人情而言也無可厚非。
入夜後的漁村,如一座孤城,蟲鳴唧唧唏晞急急促促,正是,聽夜深,寂寞打孤城。獨行小路上,千念萬想無端湧出,如礁石間隙的漩渦泡沫。心海有船隨浪起伏,腦海中,童年青年中年時的片段印象雜亂交替現影。老了,卻返回年少似地多愁善感,動輒思往事,開心傷懷不定,咦,怎麼回事?老來偏喜看海,這事,嗯,老人與海?已至聽雨僧廬下的人生階段了,啊,山坐禪海蒲團,不坐禪卻愛蒲團?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善知識,何名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唉,這般境界,料是單單六祖到得了,凡夫念經,心癢處總搔不著,矛盾互攻,如何是好?
漁村裡唯有浪潮與電視連續劇的聲音,這家一聲朕,那家一聲皇上。慢步漫想,想到須得返回紅塵翻揚煙霧飛撲的盆地,滾過來滾過去過日子,沒有完沒有了沒有空,但又束手無策,悲涼。往海邊走吧,獨處海濱其實不寂寞,海說得出無聲的千言萬語,海聽得懂有意的千言萬語,世間幾多如斯知己?耳畔盡是聲聲呼喚,起伏海聲恰如好哇好哇好哇來乎來乎來乎,哦,聽到了聽到了,好啦,馬上來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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