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都好吧?無論面見或來信,他都這樣問起。
前些年不免談的是時事,到後來說的是彼此的生活;時光與年歲不容情的主題還是:
保重身體最重要,好好的讀和寫,夫妻安度晚年……
就像突然的安靜,不知所措的怔滯於當下,思索全然的空白;自問自答也形成一種連自己都難以解析的,可笑可憫的不幸。
已經是不惑之年,何以反而惑然?合應深思,甚至不免憂心關於最現實裡的健康抑或是生計的問題,屬於純粹私我的利己和規畫……但是捫心自問:還可利己什麼?如何規畫只是安頓一種存活下去的微渺祈盼,似乎僅僅數著日子。
數著日子?延續及其結束……前者是倖免於生命,後者是決絕的放手,深諳並非消極之認定,而是必然的降臨……就像立意暫時休筆,卻不曾止歇慣於閱讀,文字鮮活如人心的怦然、鬼魂的飄忽,生活在彷彿失措但又沉定的自我循序的某種定律中,時間無聲流逝過遞著分分秒秒……不必自以為是的對錯爭執。
有人在異鄉旅次的酒後,許是微醺快意之時,忽而略微憤懣地說及島的前景及其人的理盲逐日可悉的沉淪,民粹形成變態的,主流竟如時尚的扭曲,問我如何看法?
因為酒的緣故嗎?京都晚宴,米其林一星的日式餐館,造景的竹影婆娑,秋雨微濕,侍酒師宣稱出身於東京帝國大學,第一道配菜酒是大吟釀,高腳玻璃杯放了碎冰塊,言之入口有香檳質感……清淡如水,我只直覺到:酒之優劣和學歷高低有何關連?
第二道配菜酒是好喝的:法國勃根地白酒,多少恢復了初酒失手的信心,意識回返了預期的昂然期待卻在第三道美食端上時,措手未及的兩支突兀的紅酒,又殺掉了銳氣……這是怎麼一回事的冷與熱交織的試煉?
我只是持酒回敬,沒有回應的相對情緒;島國此時距離一千六百公里距離,隔著太平洋入夜的海水,據說又有南方的颱風將至。長年之心似乎已冰冷,偶爾不知所然的熱淚盈眶又是為了什麼?
島的前景是否?我們的島還有前景?心知肚明的只感覺到一次又一次的沉寂和不幸吧?就像吟釀加冰的突兀、白酒的救援、紅酒的墮落以及下一道未上菜色將是何如惶惑的揣測,或是自隨他去的任意與隨興了。
生命流程一杯酒……。本來就不能預告一切皆如己意,你說這杯酒好喝,他者入口也許並非合味,唇和舌流淌的過程,辨識滋味自是猶如人生。
暫別的島今夜有風雨嗎?遠方此時此地的酒食,不由然的還是一種彷彿依稀的思索和惦念……所以就別問我關於島的現實吧。沉淪或提升合應是集體意識的覺醒、反思……這糾葛、綿纏不是偶然,早已是人鬼難分的拉扯與掙持;在日夜映照的光與影、明和暗的日常之間,我們都倦了可不是?深愛的島,讓我們早衰、疲累啊!
早已倦於再說起:那是我們曾經愛過的時代,昔時的美好期待不復存在;其實一切都是自我愚癡的想像,泡沫幻影般地用文字一次再一次的虛構最為可笑可憐的:烏托邦……本就沒有烏托邦,何以要一再的欺瞞自我的弱智?已經沒有能力再悲傷,早已失去憤懣以及評析的銳氣,已然是一方化石的自己。
帶著賈西亞馬奎斯生前最後的小說遺緒來到這似乎熟悉,卻一直是陌生之地:《苦妓回憶錄》。中國大陸的出版社直譯於西班牙文,簡體字的閱讀和辨識,多少在逐頁的索引中,顯得思考必須轉換的些許困難;其間的一段文字卻如在最闃暗的深夜裡,眩亮起星光……如神啟又如呼喚──
我們這一代人年輕的時候對生活都太貪婪,以致身體和靈魂都忘記了對未來的期盼,直到現實告訴我們未來和我們曾經的夢想不一樣,便又開始懷戀舊日……。
他在感嘆遠逝的青春吧?所以將這段散文式的自白留在最後一本的小說裡,不獨是留給自己也是告訴所有流去的時間以及逐年老去的我們。青嫩初萌的草葉、繁花盛放的夏野、壯闊潮湧的大海、泛黃凋落的秋天、雪落荒原的來臨,我們察覺歲月。
傾往馬奎斯的作家老友王定國,寫了生平第一本長篇小說:《敵人的櫻花》。他知道我此時人在京都。這是十月中旬的日本之秋,連街旁的銀杏樹還是綠意盎然,未曾轉黃。再進一杯酒,彷彿秋紅、春櫻都在遙遠的他方。
櫻花也會有敵人嗎?我兀自笑了起來,敵人啊,事實就是自己。最後僅僅能夠藉著文字救贖自己內在那隱約的痛以及某些世俗中的糾葛;偉大的馬奎斯想必也是有所無奈吧?夜夢總是放肆的侵入睡的領域……奇怪的是似乎都是與自己無關的,像早已湮遠的景物,而自己卻不在其中?或者是自己侵入他者的眠夢裡,窺探一種無以言宣的隱密,我厭惡這種無聊的叨擾;彷彿連睡眠都不得安心。
猶若春天時一次突兀的意外,右眼動了割除白內障手術,依然視覺模糊……像碎裂的玻璃,透明卻蒙上一層灰霾的薄霧。
霧裡看花最美。紅塵多色的現實裡,有時要學會不聽不看不說。有些事看得太清楚,會自苦,反挫之傷猶若夜夢的侵入,一刀一刀凌遲,不捨晝夜……不能喊痛不可示弱,一定要勇健且堅強!這世界如此教示我們。
這世界如此之新也如此的陌生。我還耽溺在文字構築的美與愛中嗎?寧願與這新世界隔開一段距離,迷霧裡兀自行路,逢花遇獸都好。
一杯酒、咖啡、一本值得重讀的昔時好文學書籍……旅行是一次再一次的回返,沒有激情,只有沉定和安靜,多麼美好,如此快意……
季節的旬食和地酒。年輕到初老,我們奮力拚搏,理想追逐著一個原以為得以給予未來的孩子一個屬於明亮、美好的乳與蜜的迦南地,我們的島……。
切莫再說這些吧,就快快樂樂的享用美食,品酒前請欣賞擺盤,你不覺得旬食美麗如花?唐津燒皿有南方薩摩丰采,荷蘭人進入九州,將陶瓷藝術帶入長崎……。吟釀及燒酎,白川和霧島各有特色,米與芋口位不同。
暮色蒼茫,旅店上燈了。臨河小酌餐前酒,水波粼粼的嵐山,對岸旅店以遊船搭載入宿的客人滑過高腳杯中丁香色透明的酒液,像一片未紅之葉漂著夢。
我總念及以「霧島」命名的燒酎,那是學者作家王孝廉引領我初嘗的美麗記憶,在福岡。此時想著:福岡距京都有多遠的路程?忽然有種渴望的衝動,很想搭上新幹線南下,夜酒歡聚一番……他不知我在日本。
台灣,都好吧?無論面見或來信,他都這樣問起。前些年不免談的是時事,到後來說的是彼此的生活;時光與年歲不容情的主題還是:保重身體最重要,好好的讀和寫,夫妻安度晚年。西南大學已經退休的王孝廉依然不忘少數民族研究,夏天才從俄國的庫頁島回來。
永遠記得他的洪範版三書:《船過水無痕》、《彼岸》、《春帆依舊在》,烙印般地時而重讀,羅列在書架間,彷彿彼此歡聚夜酒,黑霧島和紅霧島,好酒乾一杯!
難道,今時只能依靠記憶而活著?太平洋南北隔離一千六百公里,此時此刻的台灣,時差一小時,心卻毫無距離,恆是靜謐的存在日本文學的氛圍中;彷彿行經在陌生人群之間,川端康成、森鷗外、三島由紀夫、水上勉等等,他們最美麗的靈魂都與我們錯身而過,從未死去。
台灣,都好吧?你說好不好呢?只有,文學最真實……
同行旅伴說:美食好酒真是極致,可惜就是秋葉未紅。
異國之夜,寂靜。只有旅店窗外河岸水聲汨汨,松濤如海音;睡吧,但願好眠無夢,我厭惡與自己無關的零碎夢境;我明白,那是長年對台灣的憂心,想忘又難忘的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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