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俠仗義又不忮不貪,為友助緣又一介不取、不酒不色,正是東方式白馬王子的本色!」她悠然神往地讚嘆著這古時的騎士精神……
「雖然時代的巨輪已經隆隆輾過無數男人,進展到『天下為公但天上皆母』──都是女性當家宰制的年代,但我相信每個女性心中還是都有一個白馬王子──那個心目中的理想對象,英俊瀟灑、風度翩翩,會像孔劉都教授劉大尉那般一往無前,適時跳出來解救美麗溫柔的公主的夢中情人。現代都會女子不都有這種矛盾:我是賢妻良母,我有名車美廈,我開會時一幫男人卑躬屈膝,我跺跺腳濱海灣的水也能沸騰。但這一切『成就』,都不能滿足我想簡單被當成一個『女人』對待的渴望。」
她不搭理他的話頭,自顧自地喝著早餐的咖啡烏,翻看著手機裡的海峽時報。
「不過淵源於西方童話故事的,這個高高騎在白馬上的年輕萬人迷形象,到底有什麼特殊之處?當然『王子』的身分就不用說了,除了『一定多金年輕』的假設外,最讓人遐思無限的是他的接班資格,那個等他老頭老媽眼一瞪腿一伸以後鯉躍龍門的遐想。」
他想:但可別小看白馬的角色──這頻受男人「胯下之辱」的馱獸呵。它給人一種高貴無瑕,超凡脫俗的想像。一般常在佛經裡出現──除了《西遊記》的「龍馬」外,許多菩薩的畫像,在高僧身後便都繪有隨行馱經的白馬。而白馬寺的傳聞更是膾炙人口:二千年前,蔡愔及博士弟子秦景憲奉漢明帝之命西行求經,途中遇攝摩騰、竺法蘭二人,正以白馬馱著《四十二章經》東行傳道,遂迎二僧至洛陽,創白馬寺,相傳這便是佛教傳入中土之始……
「我倒是知道不少白馬倒楣的故事。」她拿起手機上剛剛搜尋的結果:「你看看,因為白馬少見,所以每每被當成尊貴的牲畜,鄭重的場合一定得宰牠幾匹。比如要造反爭皇帝的時候──『隋大業十三年,李密於鞏縣南設壇,刑白馬祭天,稱魏公,置僚佐』;喲,慘哪。還有西遼的『耶律大石以青牛白馬祭天,樹旗以誓於眾』。明朝更好玩,與女真人的薩爾滸之戰,明軍出征前也殺『烏牛白馬』祭天,結果聽說屠刀鈍到殺不死可憐的動物們;連多情的吳三桂也是帶著將士披髮掛孝,拜見多爾袞後,便以『白馬祭天,烏牛祭地,歃血斬衣,折箭為盟』,『痛哭六軍皆縞素』救小老婆去也。連西方的波斯人跟希臘人開打前也找牠的麻煩……白馬白馬,汝何無辜!」
他訕訕地接了話頭,心中尋思:曾幾何時,在谷歌大神的淫威之下,炫耀冷知識也愈來愈難了?
「不過人總會因為坐騎而精神起來,特別是白馬──這麼聖潔高貴的動物。」還好她接著講下去:「財務購併上的『白色騎士』,就是指當一家公司覺得有可能被惡意購併的時候,想法子找到對現任管理階層友善的投資人,由他們資助而得繼續掌控公司的治理大權。」
他也湊著趣:「其實不只西方有白馬王子,中國也有!特別是小說:英雄多騎白馬。像《三國演義》裡的公孫瓚便是『因曾與羌人戰,盡選白馬為先鋒,號為白馬將軍』。另外,還真有一個不是主角的白馬王子──這是元朝王實甫的《西廂記》的俠義人物。」
小說是這樣寫的:話說張生與鶯鶯二情相悅,偏偏老夫人作梗,好事不諧。恰好此時賊人作亂,鶯鶯一家困於普救寺,陷入險境。張生情急智生,想到有條路子可走,便修書一封,交與夫人道:
「小生有一結義兄弟,姓杜名確,號『白馬將軍』,現統十萬大兵鎮守蒲關。我這一封書去,定當領兵來救……」杜確接獲老友告急書信,立刻點齊大軍,星夜奔救,一場惡戰,生擒賊首,解圍救美。
老夫人自然千恩萬謝,要為將軍設宴洗塵,沒想到帥到掉渣的白馬將軍二手一擺:軍務在身,好意心領。臨走時還不忘意氣相挺:「君瑞賢弟獻退賊之策,夫人面許結親;若不違前言,淑女可配君子。末將改日當來祝賀。」說罷便立時告辭,高歌凱歸。
「就是這樣,又行俠仗義又不忮不貪,為友助緣又一介不取、不酒不色,正是東方式白馬王子的本色!」她悠然神往地讚嘆著這古時的騎士精神。
這也是李安在《囍宴》裡講的「五千年性壓抑」的深層結構呵。他在心裡嘟噥著。
「不過白馬王子倒也未必全是溫暖明亮的──西方就有一個黑暗面的白馬王子。」
嗯,這是《茵夢湖》的作者史篤姆的長篇小說──《白馬騎士》,寫得很有怪力亂神的味道。大意是一個德國北方小村的農家少年,因為數學天分被破格拔擢,跟著堤防監督官做事,奮發自修,還與小姐戀愛,最後因裙帶關係得以繼承他岳父的肥缺。
但富貴並未使他的生活從此無憂無慮──因為他一直擔心舊堤防設計不良,主張依他的設計重建堤防。但村人並不買帳──太平無事的時候,誰要出錢出力?最後在超大風暴中未完工的堤防潰堤,正騎著白馬巡視的他,目睹自己的妻女被洪水吞噬,萬念俱灰之餘遂策馬衝入波濤而死。後來每遇暴風雨,村人便會看到騎著白馬的幽靈出沒巡堤……
「愛妻愛孩子的白馬王子變成鬼魅了。」她悵悵地品味著這幽愁暗恨。
「如果真有,你理想中的白馬王子,會是溫暖光明還是冷峻暗黑的呢?」
她想,二者皆是亦皆非。我要的,是能選擇的權利。現代童話裡的公主,不再枯坐青燈,被動等待遠方白馬王子恩賜式的垂青。就像《大唐西域記.瞿薩旦那國》章裡的故事。
話說該國國都東南方百餘里有大河,國人利用河水灌溉田地。一日河水斷流,國王覺得奇怪,便問國中的羅漢高僧:「大河之水,國人取給,今忽斷流,其咎安在?為政有不平,德有不洽乎?不然,垂譴何重也?」
高僧解惑:係蛟龍所為耳!宜速祭祀祈求,讓水早日回流。於是國王就親自祠祭。儀式進行到一半,忽有一女子凌波而至,曰:「我夫早喪,王命無從;所以河水絕流,農人失利。」
那麼這苦河女神龍裝神弄鬼,要的是什麼呢?
「王於國內選一貴臣,配我為夫,水流如昔。」
直接向國王要老公哩!國王不敢怠慢,只能說:「敬聞,任所欲耳。」於是女神龍遂「目悅國之大臣」──眼盯著國王身後的大臣,眼露愛慕之光。
國王這下犯難了:「大臣者,國之重鎮;農務者,人之命食。國失鎮則危,人絕食則死。危、死之事,何所宜行?」
乖覺的大臣當下自告奮勇,力任艱鉅:「久已虛薄,謬當重任。常思報國,未遇其時,今而預選,敢塞深責?」末了,還義薄雲天地拍胸脯畫押:「苟利萬姓,何吝一臣?」
她卻覺得她讀到了這男子的心內獨白。是啊,就像傾國傾城的王昭君,雖然相貌出眾,但落落難合,「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於是主動爭取北嫁匈奴單于的機會。當臣子的,不也是戰戰兢兢,一旦聖眷不再,像彌子瑕般色衰愛弛後,轉眼就富貴成空?還不如嫁入龍宮,賺個人民感懷,百代祭祀,當個貨真價實的乘龍快婿也罷!
國王當然大喜,帥哥臣子竟「又請早入龍宮」,於是「舉國僚庶,鼓樂飲餞」。新郎臣子「乃衣素服,乘白馬,與王辭訣,敬謝國人。驅馬入河,履水不溺,濟乎中流,麾鞭畫水,水為中開,自茲沒矣。」
他在體味故事的含意:「嗯,聽過世界各地很多以少女殉祭的慘劇──像中國西門豹的『河伯娶婦』,還有俄羅斯的好看電影《他是龍》等等;不過以白馬王子為犧牲的倒是第一次……」
話還沒說完,她卻又補充:
「重點是:人落湯了,白馬卻沒事,牠游回來了!還背著面大鼓和一封給國王的信。大意是:多謝老闆給我這『謬參神選』、光耀門楣的機會,容衰臣我再送你點禮,這面鼓應『懸城東南,若有寇至,鼓先聲震』,這樣,河水才復流了!」
看著他一副還在「怎麼男人地位這麼低」的怔忪模樣,她狡獪地加了句:
「對了,你要換那輛看了很久的二手白色寶馬可以,但得用我的名字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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