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頭,觀星漢燦爛,卻無歌詠志,唯見北斗七星和南十字座同在,低懸天際,托在紅樹林綿延的樹影上。低頭處,一搗槳一波浪,烏黑的海水裡便有萬千螢光閃爍,
不知幾千幾萬里,星辰都碎在水中,更不知人在海灣還是星空,
只覺天數人寰,幾世因緣,亦不過此時此刻了……
我生來頭大,兒時就沒能學會爬,因為頭太重,抬不起來。家裡幾經周折,也未能教會,索性直接學了走。可走也走不穩當,小跑起來就會摔跤。磕下去,也是在那額頭上。好在額頭尚且寬廣,真真占了半張臉,不剃頭,也像滿族的阿哥,通身的貴氣。
只此頭大一項,便斷絕了我體育的潛力。上學時,男學生都在操場上打籃球,女學生打排球,唯有我獨自一人捧了一本書在太陽底下看。好在頭大,擋了大半的陽光,所以身上也不覺得曬。至今,對於一切如籃球、足球、乒乓球和排球等受地心引力影響的運動,我都不參加。單單潛水我甚是喜歡,水中世界無重力,頭大頭小沒關係。何況我看水族,也是頭大居多,可仍有一番別致的雅態。
這世上有一種人,命裡帶來太多的水氣。陸地上他是不見得住得長久的,非要到有海的地方,方能安身立命,此族人為游潛民族。他們並非像是韓國濟州島的海女,抑或是台灣蘭嶼的達悟族人:一輩子守著一個島,幾個世代如是,這種與世無爭的姿態,自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凜然。
可游潛族人卻不然,他們的民族是現代的產物,中外自古就沒有過。它的存在是一個偶然,卻也長長久久地存在了,彷如在化外,瀟灑原始。族人中西人居多亞裔極少,卻個個皆曬成小麥膚色,過由島至島的生活。他們所居的海島不大,大多一兩個小時便能環島一周,只是島上仍有人跡罕見之處,碎石爛泥歧路眾多,偶遇鳳凰木花海如火,巨大鬣蜥爬滿樹椏,恍若熱帶綠林有巫師布陣,阻人探路。
海島是生計也是生活,游潛族人放棄摩登世界物質文明,返璞歸島。白日裡潛水,也做潛水教練,賺度假人的外快,閒時便四處探尋島上的深潭、岩洞,抑或以鏢魚、揚帆或自由潛水自娛。一個島,短則住上兩三年,長則十年八年,也有重返水泥叢林,只是心態已與當年背井離鄉迥然不同;也有在島上結婚生子開店成家,不思其反;更有窮其一生從大溪地遷居馬爾地夫,從泰國龜島遷居波多黎各,至死方休,永不歸陸。我每每以過客身分與他們共潛,共用魚水肌膚之親,入夜後偶爾飲酒談天,總不敢往他們眸子裡看,唯恐與其中特別有故事的人四目相對,心裡一怔,宛若青鸞舞鏡,又自慚形穢。
記得在加勒比海的別克斯島潛水,恰逢那晚新月,群星滿天,我和身為潛水教練的他划船到螢光海灣。兩艘孤舟漂浮於無風的海灣上,漆黑一片中似乎又有幽光從身後傳來,近在咫尺的人方能隱約辨析出一個輪廓。他低沉的聲音搗入微波中,從四面八方傳來,對我談起自己如何從大學畢業後來到這裡。他曾主攻生化,可美國少年總是嚮往毫無拘束的生活。「已經半年了,我想長長久久地住下去……」「螢光是由微生物產生的,它們能夠儲蓄光源,全世界就屬這裡的最亮……」「我總是一個人到島的另一邊去浮潛鏢魚……」「聽說前幾年因為濫砍紅樹林,這海灣有幾個月不曾發光……」無非是些斷章殘句,欲言又止,卻終是喋喋不休。他的父母親人呢?可有家事?為何從村莊來到海島?也有懷鄉的時刻?白日潛水時,他看我的眼神裡總有防備,今夜的話倒是煩絮。
我任他絮語不斷,自己抬起頭,觀星漢燦爛,卻無歌詠志,唯見北斗七星和南十字座同在,低懸天際,托在紅樹林綿延的樹影上。低頭處,一搗槳一波浪,烏黑的海水裡便有萬千螢光閃爍,不知幾千幾萬里,星辰都碎在水中,更不知人在海灣還是星空,只覺天數人寰,幾世因緣,亦不過此時此刻了。
結交游潛族人,想必是命。都知道林黛玉有不足之症,每日要用賈母多配的那一份人參養榮丸來補。我本是普通人家,哪裡生得這般金貴,可偏偏命裡也有這麼一個不足之症。我是生在川中內陸的人,十七歲負笈星洲之前從未到過海邊。自小不僅頭大,且體弱,小病不斷。母親拿了名字和生辰四處找人算命卜卦查星盤看紫微斗數,算命先生義正辭嚴地告訴她:「你老丈人當年和你老公用筷子神卜卦,問卜腹中胎兒男女,了事後並未答謝家靈,所以這小子生來陰陽顛倒,命中屬木卻金旺水缺。」經此一說,嚇出家母一身冷汗。
缺水補水,後來不但名字改了,長成後,還真真喜歡上了和水有關的事情。待到我在泰國和馬來西亞各地潛水,才曉得那念念不忘的南洋並非浩淼斑斕,我的南洋青藍一片。
從色彩上來說,它並未給予我特別的衝擊,海水把各色都收入錦囊,七色光只留青藍兩道。此外便是水壓,在肌膚和耳膜上,下潛時的壓痛要時時通過耳壓平衡來調節。這壓力見證了我又一次不合時宜的存在。它也是味覺上的,很鹹,已經有點讓人揪心了。流入鼻腔裡,眼睛中,澀澀讓人流淚,如隨洋流漂移遷徙的魚群,在海裡悲泣也無人知曉。
海魚有千萬種,有些卻有一面之緣。鱗魨有五彩的鱗衣,樣子很是憨厚,卻要咬人捍衛地盤,必要時我會吐出呼吸調節器,強噴氣泡去驅趕牠們。海鰻兇神惡煞,闊嘴獠牙,總是讓我想起廟門前的力士,甚是可畏。可頎長的身子總是安然地蜷縮在珊瑚礁裡,露出一個頭來,瞪著我這個吹泡泡的大頭。我靠近一點,牠就縮回去一寸,向來不襲人。如此看來,魚也是不可貌相。再多的我也細數不完,比如獅子魚要躲避,因為脊椎有劇毒;火珊瑚隔了潛水衣,也能「灼傷」人;鮣科的頭頂有吸盤,愚蠢得竟也嘗試吸附在潛水人的肚皮上遠航。若是再大一點的魚類,從曲紋唇魚到鯨鯊,看到人類就悠揚地一擺尾,避而遠之。
不知這可否算是另一種倫常?在魚和人之間,可相親相近,但總不可褻玩。魚水之歡,自另有一種不涉男女之情的清淨,一種相敬如賓的謙遜,那只有潛水人才懂得。至心在禮的,不僅是人,花鳥蟲魚,也亦是如此。
這是大頭兒海裡撈來的一點拙見,不喜歡就等海潮來時,再帶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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