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影評人衛西諦本月初完成「和電影生活在一起」的計畫:每天看一部經典電影,之後寫一篇觀影日記。他從去年的12月4日開始,一連看了365天,整整寫了365篇,總字數超過六十萬字。計畫的瘋狂不僅是數量,更在堅持,畢竟許多人就連每天刷牙洗澡都不見得能做到。衛西諦在開篇宣言說:「我並不打算寫365篇電影評論。只記錄電影是如何滲入生活。就像是長達一年的、一個人的電影節。」是的,生活。我們的生活像一張巨大包裝紙,吃喝拉撒、食衣住行育樂都被包裹其中。我們以為自己在生活,其實只是在一個平面上移動,偶爾我們的思維和情感透過某些細縫穿越生活,稍微瞥見一些沒想像過的事物,或抽象或具體。那是我們沒機會體驗的生活,那是我們永不可能進入的生活。某些細縫,通常具備使人全身心投注其中乃至於暫時忘了生活的特質。人人皆不同。這裡要說的是文學。
誰的年度選書
文學時常站在邊緣的位置,偶爾被想起,就得出來應景吟詩作文盡點社會責任。文學也混跡許多地方,例如各種書榜獎項。本月書評網站Openbook、《鏡週刊》的網路副刊選出年度好書;書店通路如誠品、金石堂、博客來、讀冊亦陸續公布各項年度書榜。Openbook年度好書評選方式和類別,與往年的開卷好書獎類似,照例在放榜後引來不少討論。有意見認為主要由專家、學者、作家組成的評審團,選書似乎過於菁英取向,偏離一般讀者的口味。而以「美好生活」為名的選書,選出素描建築工地日常的《做工的人》、動物議題文選《牠鄉何處?》,有如反諷。不過我猜想,正視某些族群的處境,進而喚起行動來改變,說不定也是對於美好生活的素樸期許。
相較Openbook的包山包海,《鏡週刊》版十大好書專注於文學、人文書籍,分成簡明的華文創作和翻譯兩類各十本書。陳□青執筆的決審報告直白寫出評審觀點、機制和各評審側重角度,不強調客觀公正,縱然結果是眾人協商而來,反能凸顯這份書單的性格。評審群動口也動手,勤懇寫了整年書評,篇篇可考,能有四十歲以下的評審參與最終評選尤為難得。只是Openbook、《鏡週刊》好書榜單,就與世上大多獎項相似,難免帶有「加冕封侯」的認證色彩:找來具專業聲譽的學者、作家或評論者組團給出獎項,實際是借助這些評審的美學標準和判斷(有時附加高額獎金),某程度賦予獎項光環和重量。獎項本身常因時間累積而加值(如歷屆得主的表現回過頭來增添光彩),但若評選機制無法因時應對,也可能減損獎項的威信。
儘管菁英取向選書常「擔憂」一般讀者看不懂、不知什麼是好書,讀者仍舊在以購買表達選書結果。所以無須太意外各大書店通路的年度暢銷榜有多本重疊(《情緒勒索》、《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被討厭的勇氣》、《妖怪臺灣》等),這不過是顯現通路彼此的區隔日漸模糊,而暢銷書總能通吃網路和實體通路。書店通路每月設定強打選書,讀者時時刻刻都在選擇買哪本書,衍生網路書店每小時、每日、每周以至於每月更新的榜單。如此即時、繁多的選書指標,稀釋了過往年度書獎、暢銷書榜的號召力。與此同時,卻少有某些書之所以風行的現象分析,欠缺更多針對書籍內容的挖掘討論,導致種種通路年度榜單不過是一些統計數據的顯現。沖淡這些暢銷書單氣息以顯多元的便宜做法,則是再發包給人氣作家、熱門作者,讓他們各自列出今年度推薦書。於是讀者能取得的書單眼花撩亂,卻引不起閱讀衝動。
資訊龐雜的現時,迫切需要的大概不是眾多書單,而是如何建立起讀者方便找到彼此、一起談論內容的機制。閱讀畢竟是件相對花時間的事。許多資訊的傳遞媒介持續優化效率,要娛樂、要社交、要迅速獲得某些訊息,閱讀已經落在行為選單的很後面了。而文學閱讀,甚且是在閱讀行為中實效轉換率最差的。我曾在社區大學面對三十多個中老年人談文學,他們都停止(或遠離)閱讀文學許久了,大部分人對此的公約數意見是「覺得讀那些東西沒價值」。但那堂課,我談了王禎和、黃春明、童偉格、吳億偉的小說,他們卻比我遇過的大多數學生還有共鳴。課後有個阿姨請我推薦一本小說給她。但她說目前正為生存奮鬥,無法浪費太多時間,務必要我推薦值得一讀的作品。我當場說不出來,一年後的現在還是說不出來。或許沒有一本小說值得。或許在一個文學不是基本需求的地方,所有的推薦都是白費。
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對我這樣一個寫字的人,天天跟文學相處稀鬆平常,一如吃飯喝水。我無法了解生活中長久欠缺文學是什麼狀態。我有時也對文學感到厭倦,特別是當文學成為某些工作或功課,那就不再單純自然了。不過我仍誠心覺得,文學強項在於變形,彈性十足,有時是老師,有時是親友,有時是路過的旅人,有時宛如戀人。比方說專長法國當代哲學的楊凱麟近日那本奇妙的《虛構集》。斷片式的札記充滿靈光,像是尼采投胎轉世以中文寫作(是否說得太刺激?)。這些文字不要求人全懂,比較像是穿刺現實一些孔竅,讓人有機會看見世界運轉的後台光景。
又如李奕樵的《遊戲自黑暗》,以八篇小說展演從現世上升到雲端、從現實轉入虛擬的奇想。書中那篇〈另一個男人的夢境重建工程〉以極端銳利的理科腦為基底,卻極感性地訴說關於失去、尋回的無盡執迷。兩種極端在李奕樵手中彷如對摺一張紙那般輕巧。
文學有時也是模擬演算。挪威小說家達格.索爾斯塔《第11本小說,第18本書》開篇就告訴讀者,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主角剛滿五十歲。我跟著作者不動聲色、略顯疲憊的敘事聲音,來來回回熟悉一個財稅公務員的生命。隨著頁數增加,我對主角的認識卻沒增加多少,就像我們無從得知生命會在後來給予什麼。故事懸吊著,帶領我越過時空和語言的限制,上帝般注視著這個五十歲的男子,臆想自己的五十歲。再如閱讀村上春樹的長篇新作《刺殺騎士團長》,我假借三十六歲的肖像畫家主角,摹想另一種同年紀的我不可能經驗的冒險。同時稍微明白,小說中人各個都懷著某些祕密共同生活的處境。有些事說出來沒人相信,有些事不想讓別人知道,有些其實沒什麼卻一直沒說就爛在心裡。或如柳原漢雅的大長篇《渺小一生》,四個大學室友在二、三十年間各自遭遇人生的起伏,交錯復離開,在情感中迷途,時不時要與成長時期就盤踞內心和肉身的魔鬼抗爭,盡可能在每一次刀割的痛楚倖存下來,努力善待親愛的人。
不可或缺的還有詩。凱洛□安□達菲在《世界之妻》以偉大男人另一半的視角,輕盈調侃、嘲解古往今來的世界名人和性別不等。像這首〈達爾文太太〉:「1852年4月7日。/去了動物園。╱我對他說——╱那邊那隻黑猩猩某些方面讓我想起你。」世人對達爾文先生所知不少,卻不清楚睡在他枕邊的妻子看著黑猩猩何以想起丈夫。
所以我還在讀書,試著讓文學滲透到生活裡,慶幸每一次閱讀都可能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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