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到,先是賽馬節,後是酒和蜂蜜節,隆重上演。酒和蜂蜜都是當地的傳統產業,而賽馬就是當地畜牧業中種馬交換和出售的日子。不過現在,當小鎮人舉全城之力大張旗鼓興辦節日的時候,當初紀念和提升本地產業的意義已經被嘉年華的熱鬧氣氛替代了,純粹成了牛仔的狂歡……
詩和遠方是當代人永遠的憧憬。在路上,成為一種時髦的生活方式。東邊的人到西邊去,西邊的人到東邊去。山林的人到海邊去,海邊的人到山林去。人們如此忙碌地花費著大半的時間從一個自己熟悉的地方到一個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從周邊的世界移動到遠方的世界。其實,靜心想一想:我們真的很熟悉自己生活的地方嗎,我們周邊的近鄰真的如此不堪不值一顧嗎?在走過了世界上很多地方和城市之後,我近年來留意起自己生活的周邊,試圖重溫那些曾經的回憶曾經的失落曾經的希望曾經的奮鬥曾經留下過生命痕跡的地方。那是我生活了三十年的第二故鄉:加州灣區。
1柏克萊的新舊咖啡館
柏克萊是個十分特別的城市,很開放很自由很隨性。所謂的窮人其實生活得很自在,因為窮人的定義可以任意界定,也不會因為暫時缺少鈔票便遭到其他人青眼。富人也生活得很滋潤很安心,即便再多的億也沒有什麼人會鳥你。商店裡,買什麼或者不買什麼,一概沒人理會。大街上,左派也好右派也好無政府主義也好,同行,遇到紅燈停綠燈行,大家都一樣。
我到美國的第一杯咖啡是在柏克萊大學後面的一家小店喝的,很苦的那種espresso,自己加奶加糖做成了拿鐵才喝下去。剛離開柏克萊的時候,總是在下班之後開車一小時回到柏克萊,喘口氣,呼吸一下帶著腥味的潮濕的海風,在暮色降臨的街上走一走,有一種回家的感覺。而走過那家咖啡店的時候也免不了駐足,往裡面張望片刻,好像可以從黑呼呼的玻璃窗中看到過去的自己。最初在柏克萊的日子其實很忙很累很慌張,用前途茫茫四面楚歌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每天從早到晚只做三件事情:打工讀書送兒子上托兒所,一天二十四小時四年三萬五千多小時就這樣匆匆忙忙過去了。
現在有閒有心情的時候還會回去柏克萊看看這家咖啡店,因為心情不同際遇不同卻看出了它的奧妙:雖然小,卻很溫馨,雖然私營,卻很居家。而且,我覺得最好的咖啡店就應該這樣,就像最好的服裝店一樣,在沿街的角落,有一個微小的店堂。櫃台後面的老闆們用了一輩子的性命和技術經營著定制的風格。
所以幾年前有一家全新法式咖啡麵包連鎖店以非常反柏克萊的情調開到市中心來時,真覺得是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它帶給柏克萊的是一種全新的風格:咖啡飲料之外,有諸多做工精緻品種多樣的蛋糕甜點三明治。寬敞而明亮的店堂那樣奢侈,陽光肆意地透過落地玻璃揮灑進來。街上人潮分流,來到這裡總有人會開門進來。進來的,大多是學生,充滿朝氣和生命力。雖然是連鎖店,待多久都還沒有過膩煩的感覺。從此之後,每到柏克萊,這家新咖啡店變成了我的落腳之地。
新舊咖啡店共存,猶如這個城市的風格。
2牛仔的節日
一年一度,小鎮有兩個節日我從來沒有缺席過。這兩個全城為之空巷的節日都在夏季的六月。一個是酒和蜂蜜節,一個是賽馬節。
二十多年前剛搬來這裡的時候,因為孩子上學的緣故,曾經到當地圖書館查閱過統計數字,其中一項重要的統計數字是關於人種比例:白人在這個小鎮的人口有百分之九十八之多。後來幾十年的小鎮生活終於明白了種族比例的意思。比方說,少數民族的家庭在社區基本上沒什麼發言機會,也不會去爭取這些權利。而小孩子之間,那些經常發生的種族歧視卻很真實自然。我們大人在職場上經歷的種種困境,孩子從小就要在學校裡面對。這些問題其實沒有辦法討論或者爭論,是決定移民到一個新的國家之後自然會面臨的後果。大人和小孩都必須用自己的辦法各自領悟和解決,誰也幫不上誰。
難怪小鎮中的幾個亞裔孩子飛出去之後不太喜歡回來,寧可待在灣區其他大一點的城市。可是,最近幾年,史丹福醫學院陸續收購了這裡的幾個醫院,兒子同學中也有到史丹福新醫院受聘工作的。他們交流起來,通常會用三個詞來形容這裡的文化:White, Rich, Republic (白人、富裕、共和黨)。這樣的評價實在讓我吃驚,因為真相並不如此。
真相是:這十幾年來,閉塞的小鎮已經越來越開放,跟加州灣區的其他地方一樣,正在向城市化的方向發展。其特徵就是鄉野交通的擴張和延伸,人口極速增長,而各色人種混合的多元化也使白人最終會和灣區的其他地方一樣,變成名副其實的少數民族。
但是,無論歷史潮流如何變遷,人口結構如何改變,小城上百年的傳統流傳至今不變。六月一到,先是賽馬節,後是酒和蜂蜜節,隆重上演。小城的這些節日,追本溯源的話,很明顯都是促銷當地的特色,提升本地的品牌。酒和蜂蜜都是當地的傳統產業,而賽馬就是當地畜牧業中種馬交換和出售的日子。不過現在,當小鎮人舉全城之力大張旗鼓興辦節日的時候,當初紀念和提升本地產業的意義已經被嘉年華的熱鬧氣氛替代了,純粹成了牛仔的狂歡。
3法式甜點舒芙蕾
舒芙蕾現在越加有名了,緣由土耳其才女作家愛詩樂的小說《憂傷的時候到廚房去》。
這本書中,舒芙蕾是一款法式甜點。食材極其簡單:只有雞蛋麵粉細糖,卻極難做好。即便是最正宗的法國米其林廚師也難做到盡善盡美,因為每個人手法不同工具不同燒烤出爐時機不同。必定要在舒芙蕾最膨脹飽滿的幾十秒之內趁熱端上餐桌,大概只有用心用功的主婦歷經無數次的失敗才能做到。
其實這本書要講的不是舒芙蕾而是人世間最為殘酷的真實:生老病死。故事中的三個家庭完全沒有關聯:一個是喪妻之後活成行屍走肉的巴黎鰥夫,一個是瘋癲老媽在老年癡呆之後生活完全失控的伊斯坦布爾女兒,還有一個是二十四小時伺候脾氣暴躁中風丈夫,在經濟和心理的壓力下過勞而死的紐約妻子。
舒芙蕾是三條並列發展故事結構中唯一的交叉點。在廚房中做舒芙蕾成為生老病死的災難中唯一令人平靜的事情。一遍遍反覆嘗試舒芙蕾也似乎變成人們在喘息之中撫熨心靈傷痕的辦法。這本書讓人直面人生殘酷真相:即便是厄運,它的來臨也總是令人猝不及防:「你可以等它,它卻不等你」。
因為讀書而開始尋覓法式甜點舒芙蕾。好在灣區人文薈萃,美食遍布。很容易地找到了聖荷西一家法式餐廳。因為他家菜單上的舒芙蕾,下一個家庭聚會便定在那裡。
這家法式餐廳的前門很低調,後院卻別有洞天,像極了上海弄堂裡的天井,優雅坦然地在歲月的流逝中顯示其樸實無華的本質。
餐廳提供的菜式很好味道也不錯。尤其是甜點舒芙蕾更是最後的高潮。侍者把剛出爐的膨脹得很完美的舒芙蕾端到客人面前展示一下,然後昂然端回廚房再進行下一步的加工:加奶油加水果。整個形式之隆重好像是在走一場秀。
雖然居住灣區三十年,而左鄰右舍的傳統或者革新還依然帶給人新的驚奇。我愛自己的第二故鄉,每次遠足都忍不住早歸,到哪裡都會想念灣區這個熟悉而陌生,美麗而平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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