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終有一天,我們的眼睛不再明亮,曾經綻放的一雙乳房也將憔悴枯萎,這雙乳房溫柔地哺育過愛情,
也傾心哺育過我們所愛的男人,如此爛漫,卻也許會歸於寂靜與荒涼……
戴上胸罩,紅塵走一回
●張小嫻:
看文茜寫胸罩是香豔的,看文茜不戴胸罩就更香豔了。她給我看她手術後第十八天進棚錄影的照片,告訴我,因為傷口就在胸後,所以她那天沒戴胸罩。作為回報,我發給她一張我穿著淺藍色碎花連衣裙的照片,寫道:「去年五月在天津宣傳新書,該穿的都有穿。」
我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沒戴胸罩,走的時候要不要戴,此刻我還沒決定;我也不知道到時候是不是我可以決定。現在的我,怎麼可能知道有一天我是怎樣離開的呢?萬一走得太匆忙,但願我剛好是穿得比較體面。許多年前看過一集《CSI犯罪現場》,故事我忘了,其中一幕始終記得,中年男法醫看著解剖台上的一具女屍,這具剛剛送進來的女屍身上只剩胸罩和內褲,法醫禁不住用讚嘆的口吻跟站在他面前那位年輕的男探員說:「她穿的是La Perla啊!」他因此認定死者生前是個富有的女人。其實擁有La Perla不需要很富有,而是你捨不捨得為自己花錢,這錢花了是別人看不見的。我曾經擁有一櫃子的La Perla,而今已經放棄,它太嬌貴,也不再漂亮。離開的那一天該穿什麼?是穿還是不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時的胸罩再也不需要兩個負重的鋼圈了。
在巴黎聖蜜雪兒大道(Boulevard Saint-Michel)附近有一家著名的女士酒吧,我還沒去過,名字叫Latin Corner Bar □ Cocktails。據說,酒吧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掛滿客人脫下來的胸罩,在這裡,女士們喝多了,只要扔出胸罩,就可以免掉當晚的酒錢。店裡的服務生全都是身材很好的帥哥,晚上十二點鐘一過,他們一概脫得只剩小三角褲,送酒來的時候,他們會在客人身上蹭來蹭去,會拉著客人的手在他們身上亂摸,讓這些興奮地尖叫著的女人把小費塞進去他們的小三角褲裡。
不戴胸罩,或者脫掉胸罩換取一晚免費的酒水、讓只穿一條小三角褲的肌肉男坐在大腿上廝磨,哪一個才是女性主義者?或許都是吧。我從來不是女性主義者,當然,我也不是擁護男權,我很幸運,我做的工作幾乎沒有性別歧視,如果有人把我當成男人看待,覺得我可以拿起扳手自己修理車子,或者認為我可以獨自扛起一台電視機,我會感到受傷害。假如這個世界只有男權和女權,我絕對是個沒出息的騎牆派,看哪一邊對自己有利就往哪一邊站。許多時候,女人不都在小女人和大女人之間搖擺嗎?我很想依靠自己,可有時我卻樂於做個小女人,讓男人幫我擰開我擰不開的瓶蓋,讓他幫我嘗一口那一瓶擱在冰箱已經三年的醬料是不是壞掉了不能吃;遇到危險的時候,我也希望他會擋在我前面。這種屬於小女人的幸福有多好啊,但我知道,男人的壽命往往比女人短,有一天,這些事都得由我自己做,那麼,我就先讓給他做吧,人生下半場,無奈我自己上。
戴不戴胸罩為什麼會跟女性主義扯上關係?許多女性主義者後來不都乖乖戴胸罩了嗎?那跟立場和信念無關,而是跟身體有關。有的女人適合戴,以免引人遐思,也避免歲月在不久的將來會憔悴她傲人的天賦;有的女人可以不戴,地心引力對她不會有什麼影響。
女人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離不開胸罩,它是成長、是愛情、是性、是自戀,也是青春。我總是喜歡就買,抽屜裡常常排滿五十個以上的胸罩,每一次這麼任性,我會安慰自己說:「我是那個寫《三個A Cup的女人》的女人啊。」曾經喜歡純棉的,後來愛上了蕾絲,紫的、黑的、裸色的,什麼顏色都有,唯獨沒有鮮紅色,這個紅色太濃烈,我自己首先受不了。我只接受玫瑰紅色,冬天裡,也只有這個紅色在我和黑色或者灰色的寬大的毛衣之間可以那麼安靜卻也帶著小小的騷動。長到一個歲數,誰會不愛玫瑰呢?三十歲前我不愛玫瑰,三十歲後我愛所有的玫瑰,這就是女人吧?流年似水,終歸被玫瑰征服。
讀過文茜的一段文字,記憶很深,大意是說她有一次參加一個活動,台上一個男嘉賓很無禮地問她的胸圍尺碼,文茜慢悠悠地說:「你告訴我你的尺寸,我就告訴你我的。」這個女子太可愛太機智了,和她一起去泡吧我會更有安全感,而不是跟一個男人去。
親愛的文茜,假使台北有一家酒吧穿睡衣去可以免掉酒水,我們就穿粉紅色直紋Uniqlo去吧。讀你的新書,才知道你做完手術之後有一段時間常常穿著它到處去,我可以說我們都有好品味嗎?這兩年我也是一直穿這款睡衣,它又便宜又舒服又好看。我們點什麼酒呢?來一瓶玫瑰香檳好麼?至於那些送酒的小哥,就別在我身上蹭來蹭去了,我會嫌棄。我從來沒喜歡過一個肌肉男的腦袋,我也絕不接受一個穿紅色小三角褲的男人。
時光荏苒,終有一天,我們的眼睛不再明亮,曾經綻放的一雙乳房也將憔悴枯萎,這雙乳房溫柔地哺育過愛情,也傾心哺育過我們所愛的男人,如此爛漫,卻也許會歸於寂靜與荒涼。你說,離開這世界的那一天,你不戴胸罩;而我呢,我還沒決定要不要戴,不戴也好,放下一切束縛就自由,但是,我活著的時候是戴著的;我曾戴上胸罩,紅塵走一回。
相遇紅塵,乳房走一回
●陳文茜:
小嫻,讀完妳的文字,我有一種奔出牢獄的衝動。
我急著去巴黎Latin Corner Bar □ Cocktails,把那可恨的胸罩,當眾脫下來,扔至天花板。看店裡身材美好的帥哥,晚上十二點鐘一過,脫得只剩小三角褲時,與我們舉杯狂歡。
唯獨不同的是妳不必他們送酒來時,在妳身上蹭來蹭去,我卻需要。我想要一個沒有束縛的人生,從胸罩到慾念。
男人每回撕開了女人的胸罩,即吹起征服女人身體的號角。女人呢?當眾、自己脫掉了胸罩,扔到天花板,宣示了我對陪著我活了幾十年的乳房,徹底的主權。它們一直是我的,不是偷窺者的,不是撫摸者的。
我選擇那些身材美好的小帥哥,在我身上蹭來蹭去,因為我想端詳沒有情愛的尋歡,他們的表情是什麼?和我喜愛的人不同嗎?而我的心情是什麼?他們的眼神會放在哪裡?當我撫摸著他們頭上的細髮時,他們會有一絲絲感動嗎?
英文的desire,義大利文desiderio,皆源於拉丁文desiderium,可以拆成de+sidera,意思是透過星星,我們得到了快樂。在原語系裡,慾望如星,如此美麗,如此簡單,如此閃閃發光,也因此慾望中的人快樂無窮盡。後來的文明包括宗教的抑制,在慾望之星上,屯墾了一束又一束的道德標語及教義,尤其針對女人。
從此在慾望中的我們,文明奔流下,慾望不奔流了。我們和慾望欲拒還迎,又想要又抗拒,又渴望又苦惱,既快樂,又迷失,也困惑。
所以我想知道在Latin Corner Bar □ Cocktails,當我扔擲胸罩,等於扔擲千年亂七八糟的假道德束縛時,我與那些男子的磨蹭,會有「星星」嗎?我,會快樂嗎?
我想解離地觀看自己。把自己丟到人肉歡場,此時的我會如白居易,也對他們起了憐憫之心,經過一陣沒有道德包袱的歡愉,終而覺得「相逢何必曾相識」?
還是我免不了想起那個和我若即若離的男人,於是狠狠地把長期的壓抑,一股腦兒掀開,在一名陌生男子身上得到慰藉?
或者我決定和妳一樣,丟了胸罩,扔到天花板,把往事扔得很遠,很高,再也探不著,不必尋回。
縱情享受眼前的奉承,也看破情慾的本質。
巴黎的哲人盧梭說:「真正的快樂來自於慾望本身,而非慾望的滿足。」他不會想到有一天一名東方女子,把他的哲語,拿來和Latin Corner Bar □ Cocktails並提。他若有知,應該是愉悅的。我們踏入,不管最終如何體會這句哲語,至少我掀開了慾望的蓋頭,主動地,然後更看清自己。
小嫻,在和妳的筆談中,我對妳一段文字如此震撼:「這雙乳房溫柔地哺育過愛情,也傾心哺育過我們所愛的男人,如此爛漫。」我從未用這個視角看待乳房和戀情的關係。
不必諱言,我是一個胸部豐滿的女人。它們在日常生活中,有時候是我的累贅;在我的戀情中,有時候扮演過度核心的角色。它使我困惑,分不清男人對我的癡迷,有多少成分,是基於豐滿乳房的渴望,因而無法自拔?我未曾驕傲地、愉悅地想到,它曾溫柔地哺育及滋養我所愛的男人。
這一點,妳比我對女人乳房和男子的關係,認識燦爛、深刻也寬容多了。在妳的筆下,女人的乳房是一座花園,它可以安慰所愛之人的絕望、憂愁,為他們披上光明的衣裳。之後的瘋狂是個兒童,反而是附屬品。在乳房的花園裡,我們所愛之人可以擁有最美好的休憩。
由於它,時光不只在歡樂中浮游,也在憂愁中沉積。曾經向情人襲去的黑暗,因我們的乳房,陶醉、爛漫、沉醉、康復。
所有不同尺寸的女人乳房,都扮演過相同的角色。那些在社會戰場上疲憊的戰士,他們躺在女人的乳房、乳溝之間,像回到兒時母親的懷抱,也像仰望星空的旅人,回歸了純真。當他們累了、倦了,在吸吮撫愛乳房的那一瞬間,疲憊逐漸遠去,戰士重新找回了力量。
某個程度,我也需要一對溫柔的女子乳房,而不是男人的胸膛。
男人的胸膛能依靠的,太少。
蘇東坡說「人間有味是清歡」,這個世界上有著無數女人的乳房,在不同的角落,讓人間無論多少悲歡,始終有了那麼一點兒味。它是安慰,它是清歡,它是無情天地間芬芳的山谷。
與妳不同,我對白襯衫,嫵媚頭飾有著癖好,不同牌子、不同款式,對胸罩卻沒有。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脫了胸罩,撫摸它在我身上一整天留下來的勒痕,像心疼自己今天在世間遭遇的一些傷痕。我希望自己若有一天落水了,解剖的法醫看到的是我的白襯衫:「她在袖口有這麼細膩的裝飾,必然是位講究品味的女人。」若我的遇難之地在台灣,法醫可能根據頭飾,第一眼即分辨出我是誰:「非陳文茜莫屬了,不必鑑定。」
所有的女人若活到一定歲數,美麗綻放的如花乳房,都會離她而去。除非七十多歲時,決定隆乳。在醫學上,這沒有什麼不可以。
乳房被妳書寫得如此美好,對待乳房,我們不妨大膽一點,因為我們終究要失去它。我們可以選擇讓它隨著時光荏苒,慢慢枯萎,也可以選擇對抗流水歲月,在某個歲月,感覺自己老去,走進診所,出來又是一個婆婆級的美好乳房。
這樣我們身上總有一個柔軟的地方,老來,用它來心疼自己,不必哺育他人。在柔軟的乳房下,一顆柔軟的心,繼續愛著這個讓我們有時失望透頂、有時燦爛歡樂的世界。
紅塵走一回,有人從青絲到白髮,都在戴胸罩。我可不。相遇紅塵,胸罩不戀,但乳房長存。
Auld Lang Syne。
●陳文茜
曾經年輕,不認老去。曾經從政,瀟灑告別權力。曾經文藝,不耽溺文藝。
她的書寫包含世界財經、國際政治、小品散文、女性與愛情、生活感悟及哲學思辨。
人生橫跨學術、電視主持人、廣播主持人、作家、藝術策展人。曾授課台灣大學財經系教授「小人物的國際政治」,在政治大學文學院擔任講座教授,在東海美術研究所教授「儀式美學」,在亞洲大學擔任講座教授至今。
李敖曾經笑她,除了沒唱歌仔戲什麼皆包辦。她回李敖:至少擔任過EMI唱片公司台灣總經理,而且主持一檔「文茜的音樂故事」。
問文茜為什麼轉折如此多的人生,她的答案:我只有一生。問她為何活得和許多女人不同?她說:女人的責任就是悅己。成為公眾人物的她,只為自己打扮,不為他人眼光穿衣。
文茜的座右銘:亂世中,老去時也要當佳人。
●張小嫻
張小嫻,
全世界華人的愛情知己。
她以小說描繪愛情的灼熱與冷卻,
以散文傾訴戀人的微笑與淚水,
至今已出版超過五十本小說和散文集。
她對人性的洞察,
使她開創了一種既溫柔又犀利的愛情文學。
她的新浪微博擁有超過六千五百多萬名粉絲,
那些溫柔細膩的字字句句撫慰了我們,
而我們也從她的作品豁然明白,
愛情的得失從來就不重要,
當你捨棄一些,
也許得到更多,
只要曾深深愛過,
你的人生將愈加完整。
七月《文學相對論》
葉言都vs.高翊峰 □將於7月6-7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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