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為了批評中國文化,或是為了打擊中國移民而給你寫這信的。我自己就是移民後裔,而且向來只支持民主黨,當然不會仇視移民。再說,對於中國文化,我向來只有景仰而已。那是世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就和印度文明一樣古老。更何況,我的前病人(那位從台灣來的太太)還經常向我灌輸:「你們猶太人和我們中國人有太多相似之處了。」「是嗎?有哪些相似的呢?」我每次都打趣問她。
「這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兩個民族!」她每次都這麼回答。
「都擅於理財!」
「沒有別的民族比我們更務實了。」
「都有很重的家庭觀念!」
「所以總是招人眼紅、被人誤解,遭受排擠。」這是她丈夫說的。他總是等到他太太曲起第三或第四根手指,瞪大著眼睛苦苦思索時,才沒頭沒腦地添上這一句,使得在場所有人臉上的笑馬上鬆垮下來。
「都在歷史上吃了太多苦。」他再補一句。
我寫這信,本意是要為裘帕.拉希莉抱不平。我希望能讓你醒覺,你使的這點小聰明可是嚴重地損毀了人家的作品。對於我來說,真正的問題不在於你能不能不問自取,把別人的小說拿來改寫成另一個版本(台灣來的前病人對我說這種生產模式尋常得很,就叫「山寨」),而是這樣做是否能產生新的價值,或給原來的作品增加新的向度和意義。顯然你沒有做到這點,讓我覺得這種生產小說的方法特別不可接受。可在給你寫信的過程中,我想到這事情並非完全沒有可喜之處,畢竟是因為遇上你的作品,我才會翻開裘帕的書,再讀了一遍〈第三和最後一塊大陸〉。
這應該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讀它了。因為有你的作品做觀照,我像是戴上了一副特製的眼鏡,終於真正地、前所未有地看清楚這小說裡的各種巧妙,以及那些沉落在細枝末節裡的好。譬如說孟加拉青年主動提議要每天晚上給老太太熱湯,老太太的女兒教他打消這念頭,說:「那百分百會要了她的命。」──這一句話,不就呼應了斜放在小圓桌旁的那一根隨手可及卻滿積灰塵的手杖?
我可太喜歡這位房東太太了。我完全可以理解她骨子裡的那股頑強的精神,我甚至懷疑她可能讀過《意志的力量》。那是小時候父親第一次帶我到書店,讓我自己作主選的書。作者的名字我忘了,只記得他是個衛理公會派的牧師(註)。
原諒我投注了許多想像,硬是把自己與這位老房東連結起來。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上個星期,我的弟弟去世了。他比我遲出生八年,是家裡唯一的男孩。五、六年前我的姊姊逝於病榻,這弟弟已經不太能行走了,仍然坐著輪椅從聖菲過來參加喪禮,那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其實在過去幾年,我的許多親戚和老朋友,儘管歲數沒我大,都逐一離開了。我對此心裡早有準備,即便是去年伊麗莎白二世逝世,我還喜孜孜地在電話裡對弟弟大喊「你聽說了吧?英女皇死了!死了!她才活到九十六歲!」
至於弟弟是怎麼應答的,我記不起來了,也可能我們倆誰都沒聽真切對方說什麼。
直至接到弟弟的死訊,知道他已不在人世,我才忽然意識到在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同代人」了。自從我的先生死後,這還是頭一回我感覺到這世界的清冷,像是自己落了單,成為被時代遺棄的人。這感受太可怕了,即便這房子裡總有訪客上門,兒孫們總是圍著我,朝我的耳朵大聲說話,而我環顧他們的笑臉,耳裡的聲音忽大忽小,心底只覺得自己像溺水似的,已經不屬於眼前的情境。
幸好這時候遇上你的小說,它領我回到裘帕的書裡,讓我再一次走進那一棟在林蔭道上的灰白色房子。老房東太太還在屋裡,她說,鎖上門。我多高興能看見她啊!她是我在世間最後一個同輩人和對話者,而且她將長久地活著。在我終於也追隨我所思念的人而去以後,人們還可以推開這扇門(記得鎖上),一次一次看她對著一個衣著傳統、姿容莊重的印度少婦大聲宣告──這是個完美的女士!
這幾日我在打點自己的後事了,算是提前處理遺物吧。這屋裡的寶貝物事可多了,當中還真有韋奇伍德的東西,就是幾件經典藍加浮雕器皿,還加上孫媳婦婚前第一次來拜訪時帶給我的一套中國咖啡具,可美呢,說是叫「西湖藍」,那是我見過的最溫婉高貴的藍色了。就為這個,我打算把櫃子裡珍藏了六十年的古馳竹節包留給她。這東西,我的大女兒可是覬覦許久了。
打點這些東西可是粗重活兒,都是上門來的墨西哥幫傭替我做的。她把我以前執業時用的打字機找出來,問我這要留給誰。那是一台Lettera。老東西雖然笨重,遠不及新事物便捷,卻總是比較可靠。我端詳它一陣,忽然就來了興致,想要聽聽它敲打的聲音。此刻你讀的這封信便是這樣來的。衷心希望你在讀它的時候,也能感受到這台老機器的勁道,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
●註:Power of Will,1903出版。作者弗蘭克.哈多克(1853-1915)為美國新思想運動代表人物之一,既是牧師也是暢銷書作家。(六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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