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1日 星期一

地鐵與黑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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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地鐵與黑麵包
人文薈萃 慢慢讀,詩/致詩人Ⅱ
瓦歷斯微小說/田野調查

  今日文選

地鐵與黑麵包
鍾怡雯/聯合報

聖彼得堡這名字顯得嚴肅,列寧格勒則截釘截鐵,無論哪一個名字,它的氣質都如此陽剛,連黑麵包都是硬的,帶酸,味道和口感一點都不討好。連食物都要磨人……

從簽證開始,我就有預感,這趟聖彼得堡之行肯定有得磨的。

上網填申請表。如此龜毛的注意事項和身家調查,還得一口氣填完立馬印出。不能儲存,不能中斷。下樓喝個水,頁面就跳掉了,一切重來。吃了三兩回虧就知道要快,廣東話不是說了嗎?走得快好世界,填得快也好世界。誰料到填畢好世界沒出現,倒意外蹦出奇怪的條件,請檢附觀光邀請函和飯店確認正本。

觀光還要邀請函?

很快我就領悟那是什麼了。果然是共產國家。共產國家骨子裡其實最資本主義,說穿了,就是付錢辦事,變相加錢。在旅行社上班的朋友說,去跟旅館要。寫信去旅館,回信也很乾脆,沒問題,國際快遞寄來。邀請函要價不算貴,六七百吧,貴的是快遞,近兩千。共產國家處處都往錢看。旅館收了錢當然不共產,信回得快辦事也乾脆,效率挺好。

我錯了。一到機場,立刻又長了見識。

機場是窗口,機場的效率和辦事人員的態度表情幾乎是國情指標。聖彼得堡機場出乎意料的小,大約怡保機場的規模吧,怎麼看都是國內航線級的。這國家肯定不太歡迎外人。申請三天,簽證下來就三天。這麼沒人情味的國家,誰願意在這冷漠的國家滯留?獨一無二的史諾登啦,這人是為了活命尋求政治庇護的。

海關的氣氛肅穆,沒有遊玩或歸國的歡樂,沒有通關的熱鬧或喧嚷,讓人神經緊張。我怎麼會把這裡當成旅行的句點,來個反高潮呢?從巴黎、蘇黎世、弗萊堡到海德堡,坐火車過一城又一城,春天的長葉子的歐洲。開花的有顏色的歐洲,春天的歐洲那麼歡騰。春天的歐洲跳著輕快迴旋的圓舞曲,跳到天涯海角的聖彼得堡,便再輕快也不下去。已經快到永晝的五月底,這個藝術之都的冬天彷彿沒過完,人們的臉上還穿著冬衣。

果然是警察國家。每一個旅客都被反覆的打量,鉅細靡遺的盤查。每一個人都很可疑。旅客不多,隊伍也不長,通關卻緩慢異常。熱帶國家的效率不彰讓人放鬆,這寒帶國家的慢則是高度的防備。我算過,平均一個人超過五分鐘以上。肯定不是好預兆。

輕鬆的海關也不見得沒事。有一次從伊斯坦堡出境往倫敦,眼看班機要起飛,海關就是不放人。他們拿著我的護照,看我;看護照再看我,來回數次。打電話,海關人員進進出出,打量我,討論。就是不問我任何問題。出了什麼狀況?我已經做了最壞打算。沒想到最後一刻竟然放行。百米衝刺穿過候機室奔進飛機,整架飛機的乘客都在瞪我。飛行中我把前後細節兜攏,終於大致明白,以他們的西方標準,四十歲的人該有四十歲的樣子,他們懷疑我用假護照,費了許多工夫,終於證明他們的刻板印象有待修訂。

這事一講就失焦。毒舌的妹妹反嗆,我了解我完全了解,你不要太驕傲。

聖彼得堡的海關不知道要給我什麼難忘的體會。

終於輪到我了。是個年輕人,他把護照從頭到尾翻過,沒看出什麼問題吧大概,又從尾到頭再倒翻一次。你是非要找出問題才甘心嗎?我的無聲問話在心裡反覆,視線沒離開過他。

這人的眉眼鼻嘴都很有紀律,五官動也不動。他看我跟看護照時,連最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沒有,我可能等同於護照殼或箱子。沒感情沒表情,像機器人,適合當殺手。他的臉像鍍了極冷極硬的防護層,或者鈦金屬,扔個叉子到他臉上恐怕也會反彈落地鏗鏘。很想跟他聊一聊,看他臉上有表情會是什麼模樣。找不到話頭,也有點擔心他真從我的護照找出什麼瑕疵。一邊慶幸上次從印度回來後,立刻把貼錯的印度簽證處理過,要不,這回肯定原機遣返。那一頁頁被放大檢查的護照。萬一,那上頭有撕過重貼的細微痕跡。

史上最長最安靜的通關。護照終於到我手上時,臉上依然是那款一○一號標準表情。當然也可以說,沒有表情。我歪著頭跟他微笑,刻意提高聲調,非常謝謝。他眨了眨眼,顯然有點意外,啊,終於,這人終於出現第二號表情。

很快的我就遇到有表情的公務員。站在機場大門的迎賓小姐,脖子上繫著絲巾,模特兒等級的身材。她臉上始終保持微笑,人工的制式微笑。一樣沒熱情沒感情,像個活動人偶。她也只有一號表情。應該是客服人員吧,然而她盡可能避免與旅客發生眼神接觸,而且做得很熟練很有技巧。這招有效,她就避開了像我這樣明明需要幫忙,卻穿透她心思的人。

這機場的真人版俄羅斯娃娃實在不討喜。人偶可愛多了。我的書架上有一組,五個一字排開。大的裝小的,一個套一個,五個可以變一個。我原來怕這些人模人樣的玩偶,總覺得五官齊備的臉有人氣,尤其怕半夜撞見,她們好像真的會眨眼抬手動起來。俄羅斯娃娃乍看很像木乃伊,雖然顏色豔紅很喜氣,笑瞇瞇喜洋洋的,但是,人偶,這禮收是不收?俄羅斯學生阿希亞送的,她長得嬌小秀氣,像俄羅斯娃娃,總是笑瞇瞇的。木娃娃做工精巧,釉色上得細膩乾淨。我把阿希亞的笑容投射到人偶上,她們就這樣登堂入室,還一次五個吶。

縱然一個俄文字都不認識,還是拖著行李出了機場。我就是不要跟偽俄羅斯娃娃打交道。

這下真有舉目無親的茫然。北國的春天十五度上下,冬寒未盡。人冷,天也冷。

聽說聖彼得堡的計程車漫天開價,有人坐了八千台幣還到不了旅館,嚇得半路下車。我們打定主意,反正,無論如何,千萬不能坐計程車。事先規畫過的行程是坐十三號公車,轉地鐵,八站後再轉第二趟公車。旅館在涅瓦河入海口,如果坐計程車,半小時便到了。然而此刻,在心靈的感覺上,它就是天涯海角,到不了的遠方。下午三點,離天黑十點半足足有七個小時。

七個小時,足夠我們慢慢摸索,或者,慢慢磨。

我嘆了一口氣,開始張望。

已經習慣把地圖放在嘴上,走到哪問到哪,路是問出來的,不恥下問嘛。相較行走過的歐洲城市,特別是友善的弗萊堡和海德堡,眼前這個堡還真是嚴肅得難以親近。他們不是喧譁的民族,話不多,對人尤其沒什麼興趣。我們是這趟旅行中唯一的東方臉孔,沒有人多看我們一眼,跟在印度獲得的高度關注全然相反。

即便在公車上。都是當地人,車裡靜悄悄的,大家都看著窗外。俄羅斯第二大城竟然很空曠,建築物不高,天際線特別遠,八線道的馬路開闊,呼嘯而過的車子,是唯一的激情,行人相較之下真是太少了。它不是那種有著全球化風貌的現代化大城,一點都不熱鬧。甚至內斂而低調,路上沒小販攤沒人潮,沒人大聲聊天談笑,過度的紀律令人緊張。柴可夫斯基、普希金、納博可夫、杜斯陀也夫斯基,這些名字跟眼前的城,是一種多麼極端的反差關係。我很難想像孕育這些作家的城如此。或者,他們因此把熱情的熔岩全壓縮到創作裡?喋血大教堂、冬宮夏宮誇張而華麗的色彩,以及過度的修飾,是人們內心的投射,現實和心靈的反差?

我們拖著寶藍色大行李,很顯眼也很誇張的上了十三號公車,一路上東張西望。在車裡,我們跟空氣一樣,沒有人露出「需要幫忙嗎」的表情,完全不好奇的民族。我覺得自由,又有點失落。

還好不是菜鳥,問路吧。第一守則,保持笑容,不論對方露出什麼表情和神情,微笑為上策。這招很管用,通行多年而無阻。然而在這語言不通的城市,這招也失效了。無所謂,英語用不上,那麼,古狗大神給的俄文地址?跟一位看起來友善的女士英語俄語比劃了一陣。她講了一串音調鏗鏘的俄文,連沙帶石的發音,表情亦如石,任憑我怎麼微笑都穿不透。到了地鐵站,她頭也不回的走了,也不等謝謝。

酷。我望著她直挺的背影,不由得蹦出這個被用濫的詞。那種民族性的剛毅打從內裡透出來,就不是裝時髦或偽時尚,連靈魂都是酷的。如果有靈魂。

地鐵也酷。

地下空間令人恐懼,尤其是巴黎的地鐵,總是讓我有怪獸隨時出沒的錯覺。然而聖彼得堡卻讓我震懾。真正的酷就應該有這種撼人的力量。十幾層樓高的地鐵,拱形屋頂,圓筒形燈管豎立扶手邊,銀亮潔淨的手扶梯斜斜地往地心滑落,四周一片燈火通明,一片安靜。一切都固若磐石,連燈光都散發剛硬的力量。

聽說死亡之前會通過一條白亮的時光通道,也許就像這樣吧,所有擦身而過的身影都靜立而模糊,感覺很漫長其實很短暫。就在那幾分鐘,過世的親人一一在我腦海快速放映,如果回頭。我想回頭。

最可笑的是,這時候我還想拍照。如果真的死了,拍照做什麼?

可笑的執著。照片倒是拍成了。不,也不算成,光線太刺眼,白茫茫一片,人和物都散發著光暈,像幻影,彷彿那裡頭有無以數計的生靈拒絕存證。如果戰爭,這是最安全的防空洞。只會餓死,不會被炸死。二戰時,希特勒的軍隊遭到軍民三年頑抗,最終仍然下不了這城,這場戰役成了希特勒的致命傷。鋼鐵般的意志也拿來建地鐵,深邃。內斂。剛毅。線條簡潔。他們把民族性烙印在地鐵上,不只堅固剛強,而且乾淨有序。

一如這城的名字。

聖彼得堡這名字顯得嚴肅,列寧格勒則斬釘截鐵,無論哪一個名字,它的氣質都如此陽剛,連黑麵包都是硬的,帶酸,味道和口感一點都不討好。連食物都要磨人。

跟黑麵包的初遇在海德堡。老爺第一口咬下時,大喊,什麼怪味道。不僅眉皺,連鼻子也皺了,再也不肯碰這有個性的食物,餿掉了,他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我們家附近的農舍煮豬食飄來的餿水味。從前祖母釀黃酒時,糯米拌上酵母餅,沒多久房子裡飄散著帶酸的氣味。那熟悉的氣味穿越時光隧道,從赤道來到北國。黑麵包的餿味大概來自酵母,吃到嘴裡散發質樸的食物原味,咬久了還提神醒腦,一塊可以吃很久,適合磨時間。麵包磨我,我拿來磨時間。反正旅行時,時間不值錢。從海德堡回巴黎的火車上,翻開閱讀許多次的《流動的饗宴》,海明威擲地有聲的精悍英文,配黑麵包,硬碰硬,連靈魂都要立正唱軍歌了。聖彼得堡的黑麵包更扎實,吃到身體裡化為精氣神,這民族遂有一種與主食同樣挺拔的氣質。

也不盡然。

有一回坐公車,車開了好久,剪票員才慢慢來到身邊。這人好像剛從酒池爬起來,寬大的灰敗衣服和長卷頭髮都塌陷濕黏,酒氣從他的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鑽出來,濃烈嗆鼻,連聞了都有醉意,肯定是灌了伏特加。他安靜的收錢給票,拖著腳步坐在我們斜後方。一車木然的乘客。我習慣了這冷漠,一路偷偷打量這宿醉的剪票員。他很年輕,不過三十吧,高大的身形,就那麼低著頭,眼睛垂下,卻坐得直挺挺。他很悲傷。我忘不了那混合著無望的悲傷。

這一刻,聖彼得堡忽然真實起來。公園裡那些偶然踢到的酒瓶,踩足馬力半夜狂嘯而過的引擎,跟這宿醉的剪票員,為我說了這城這民族的另一種故事。滿街開名車大車的女人,從共產馳入資本主義,又是另一個跟地鐵與黑麵包背道而馳的故事。


  人文薈萃

慢慢讀,詩/致詩人Ⅱ
莊子軒/聯合報
你曾教我如何主宰陰影

向晚有雨

打濕每一根火柴

花香在衣領間形成瘴癘

你用菸捲指涉霧

露天劇場收納在黑色盒子

要我閉眼

練習閉眼摸索,撫觸

當恐懼凝結指尖

幾乎滲出乳汁

我的耳廓在哪

我的側臉,側臉像

你藏在袖中

汗濕的紙牌,右手

扣住一枚飛梭或者

空無一物,就等

重新恢復一盤棋局

你叼著潮濕的菸捲

與火焰對弈,要我

望穿濃煙的層次

不許眨眼不許

吝惜淚水

陰影讓眉宇輪廓深刻

唇像初生雛鳥

你不再吻我

逕自驅逐光源,鴿群只剩

滿天飄落的白羽

相隔亙古青空,你令我

伸手指點風雲,一一命名

喚回一位天使

啊天使

像嬰孩吸吮我顫抖手指

恐懼而泌出的乳汁


瓦歷斯微小說/田野調查
瓦歷斯•諾幹/聯合報
高鐵、捷運挖開地下的骨頭之後,我又多了田野調查的行程。就像今日,我開車到台中烏日站,坐上高鐵,進入板橋站,火車開始遁入地下,我的神經開始抽緊。

乘客下車,我反向往幽暗的空間貼著水泥牆面快走,藉著閃滅相間的光影躲入一處凹口,空氣逐漸凝成鏡面,身體晃入,有點像潛水接觸的剎那,然後,往前方看,不,你得把視線稍稍移下,幾百年前消失的小矮人就在眼前,他們通體幾乎透明,故事將要流失殆盡,也許這就是呼喚我的原因,或許更是因為,小矮人曾經是台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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