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跟著他慢跑，在運動場跑四百公尺就心跳、咳聲連連，咳出來的東西不忍卒睹，這些年來太對不起自己的肺，裡面積了大量尼古丁沉澱物……慢跑使肺部自清，抽一口菸就想吐，兩個半月後戒菸成功……
曾經在美國加州的一所小大學教書數年。學校依山傍水，自辦公室遠眺，藍天白雲，碧波萬頃，有帆船鼓風疾行。這時就心猿意馬起來，換上跑鞋，繞校園慢跑一周，約三英哩半，然後大腦分泌出運動嗎啡，帶來快感。
那是全美國陷入瘋狂慢跑（Jogging craze）的年月，陽光充足的加州尤其盛行此道。我從東部來，體重一百八十磅，抽菸，又愛喝兩杯，爬樓梯會喘氣不止。
同系教授詹姆斯•派卓彌利（James Petromilli），愛吃愛喝愛講葷笑話，第四代義大利後裔，體型壯碩，擅長各種運動，路跑算是他的強項。他警告我：「你和我一樣吃喝不忌，還抽『白色致癌小圓棍子』，又不運動，四十五歲你會因年事過高而死。」
我開始跟著他慢跑，在運動場跑四百公尺就心跳、咳聲連連，咳出來的東西不忍卒睹，這些年來太對不起自己的肺，裡面積了大量尼古丁沉澱物。天天跑操場，一個月後能一口氣跑四圈。紀錄？不必問了。慢跑使肺部自清，抽一口菸就想吐，兩個半月後戒菸成功。風雨無阻繞校園跑一圈，是我們每日的功課。我的體重持續減輕，在鏡中顧盼自憐，小蠻腰也出來了。
派卓彌利認為我們不是運動天才，只好練練長跑，越野路跑（cross country）最有趣，一路享受風景，同時達到健身的目的。繞著校園跑就有越野的意思，先爬一段山坡，山脊小徑兩旁的花隨季節變化，遠處有海灣，繞過行政大樓是下坡路，加速奔向終點體育館，飄飄然不似人間。
我的體育館衣物櫃，挨著派卓彌利的櫃子，是一項錯誤。這老兄據說有同居女友，依然衣著邋遢，每日穿同一條牛仔褲。他的運動衣褲、襪子、毛巾更換不勤，用完就塞進櫃子。櫃子一打開，惡臭四溢。我稱他為派卓斯咩利（Petrosmelly），簡稱Smelly，臭小子。
臭小子年輕，性格開朗、詼諧、隨和，是本系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某日跑步回來，辦公室外有位金髮美女在看書。臭小子低聲說：「看見沒有，她是本校的學生，夠水準吧！我和你打賭，看誰能約她出去？」經過半年多的持續鍛鍊，我的體型滿傲人的，但是為人師表，貿然和女學生搭訕？我遲疑再三，臭小子說：「你們亞洲人就是放不開！看我的。」他過去打招呼，金髮美女笑容滿面和臭小子有說有笑的，大約三分鐘後，他們相偕而去，臭小子回過頭來向我擠擠眼睛。真有一手，他憑哪一點，傻大黑粗的義大利臭小子！後來才知道他在耍我，金髮美女是他的同居女友，原是本校學生，臭小子曾硬上，努力多次方才達陣。
臭小子給我一本厚書，說：「我們要按照這本書來練。」我翻了翻它；《路跑全集》（The Complete Book of Running）：作者費克斯（Jim Fixx）。「我可是認真的，」臭小子說：「照規矩來，訓練十二個星期，我們參加七月分的舊金山馬拉松。」「半程馬拉松？」「什麼話！就像做愛一樣，全程到底。」
我倒抽了口涼氣，二十六英哩多，合四十二公里有餘，這輩子沒走過那麼長的路，更別說用跑的了。臭小子鍥而不捨，每天做說服工作：「人到中年要向自己挑戰，練十二個禮拜跑完馬拉松，是個了不起的成就。」「這比釣馬子好玩，還有益身心。」
拗不過他，我認真研讀《路跑全書》馬拉松那一章。書上說跑馬拉松的第一要點是動作要正確。輕鬆自在的放步跑去，每一步必須是腳跟外側先輕輕著地，順勢由腳掌接觸地面再到腳趾，略略發力向前推，兩臂自然擺動，呼吸與步伐的節奏取得一致，一步接一步毫不費力如滑翔般的前進。如果以腳尖先著地，膝蓋容易受傷，也難持久，不到十英哩就撐不下去了。原來我的基本動作都不對！按照書本練了一周後，真的不一樣，能悠然的上山下坡。
鞋子、襪子、運動衣褲也有講究，跑步姿勢決定你應穿哪種品牌、型號的跑鞋。我習慣於腳跟向外歪，必須穿鞋底後跟外部做過加強處理的鞋子。不必更換跑鞋太勤，舊鞋子跟腳，長途路跑要穿舊鞋才不易受傷。鞋底磨損過度，容易拉傷腿部肌肉，應塗上鞋膠，保持鞋跟的平衡。頭一次試新鞋，不要跑超過三英哩的路程。襪子要透氣、厚薄須適度，運動衣褲以純棉製品為上，尼龍製品會磨傷皮膚……
十二周的馬拉松密集訓練，時間排得很緊，沒有一天能休息。長短距離輪流配合，開始是五英哩三英哩互換，隨著體力增長，哩數逐漸加長，周末哩數加倍。書中警告，初次跑馬拉松的人，以十五英哩為極限，不可冒險跑全程，以免「撞牆」、脫水、受傷，那就要長時間來恢復，打亂訓練計畫。什麼是「撞牆」？只在書上讀到，沒有體會。
訓練期間的食物必須嚴格限制配合，澱粉類及蛋白質的攝取有詳細規定，義大利食品是最好的澱粉供應來源。臭小子就經常邀我去各義大利館子大吃。
天天全心投入地練，教書反倒像是副業了。臭小子競爭心強，說我們跑完全程不算數，成績得好看一點，至少要跑出平均八分鐘一英哩吧！他每次都催我加快速度，真的很累人。一個人長跑會悶到發慌，我就弄了一台小收音機，掛著耳機聽音樂。臭小子不同意，他說：「書上說跑步不可分心，專心體會你身體的狀況，有一點不舒服就立刻調適。在馬路上跑必須眼耳並用，聽耳機會出意外。你要學會享受寂寞。」
「書上說過這個？我怎麼沒看到。」「不是費克斯的書，我買了一本叫《路跑與存在》，寫得好。還有一本是《路跑與禪》，深奧！下次帶給你看，媽的你們東方人專門會裝模作樣的談形而上學！」這小子作起學問來了。
有臭小子陪著練跑一點也不寂寞，他的笑話多。那陣子他不知從哪兒弄來許多馬拉松笑話，最好笑的是「偷情」那個段子：有個傢伙偷情，正在翻雲覆雨，情人突然要他靜止，傾聽片刻她低聲說：「我丈夫回來了，汽車已經開進車房。他脾氣暴躁，櫃子裡有把槍，快走！」這傢伙一躍而起，抱著衣服鞋子開窗跳出去，戶外下著大雨。顧不得了，冒雨發足狂奔，聽見後面有男子怒吼。人聲嘈雜，前面跑馬拉松的人群經過，這傢伙機警，馬上加入行列，被人潮吞沒。一旁的跑者忍不住問：「你平常都光著身體、抱著衣鞋跑馬拉松嗎？」「這樣子方便，到了終點穿上衣鞋就開車回家。」雨下得更大，那人又問：「你裸跑要戴上避孕套？」「只有在下雨天才戴它。」
訓練進入第四個星期，速度上還沒見到顯著的變化，耐力的確增強了不少。書上教爬坡要領：儘量放鬆，邁小步節省體力，別怕速度減慢，下坡時你可以放開腳步追回來。臭小子不同意，他的腿特別有勁，喜歡在上坡時加力超越別人。我同他一起爬坡最苦，拚命用勁，兩條大腿又痠又重得快失去知覺。按照費克斯的跑法試試吧！臭小子說：「每人的體質不一樣，我上坡時越過別人特別有成就感，下坡我也可以加快呀！」
那天臭小子垂頭喪氣的把《路跑全書》重重的丟在我桌上，說：「還能相信這本書嗎？」「怎麼啦？」「你沒聽到廣播？吉姆費克斯死了。他昨天外出跑步，心臟病突發倒在路邊，送醫院搶救已經來不及。」
猶若晴天霹靂，《路跑全書》是我們的教戰守冊、《聖經》，每天查看做筆記，心得累累。他怎麼可以這樣撒手而去，棄我們這些初學者於不顧？後續的解剖報告發現，費克斯有先天性的心臟缺陷，自己都不知道，激烈運動會引發心肌梗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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