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閱讀虛無症發作 ▎張讓
跳出習慣態度,重新觀看閱讀(且不談寫作)這件事:定在一個地方,讓自己心神失落在紙頁文字裡面,相對於周遭的門窗桌椅或擾擾攘攘的生命活動,能說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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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把這書讀了又讀,一遍又一遍品味消化,早已超越評判好壞的程度,而是好壞兼收成為自己骨血的一部分了──書是我我是書,書人合一。我仍是幾年前寫〈我這樣的嫖書客〉那個人,不過現在多了個轉折: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不太一樣,也許皺褶多了觸角短了。
2
冬裡到普林斯頓迷宮書店,挑了一疊書抱到後面角落坐下慢慢看。讀著讀著漸漸頭暈腦脹起來,精神恍惚周遭話聲起落忽然變得非常遙遠,書店裡成架成排的書只是一堆木然站在那裡毫無光彩的死物,我也好像出離自己進入一個清冷並行的黑白象限,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彷彿只是擺在那裡的道具。我人在那裡卻完全置身其外,在極其遙遠陌生的地方。過了幾分鐘後我「回來」了,那個寒冷的距離縮小,贗品的感覺退去,一切形聲色回復原狀,世界再度溫暖實在,書籍再度可愛可慾。
我不會忘記那出神經驗,那事物在轉瞬間便能抽空內容只剩空殼的虛無清冷之感。
3
看書。讀書。不管是看是讀,總之是兩眼盯著書頁,身子動也不動(幾乎)。
為什麼盯著那白紙黑字死看?不奇怪嗎?
想想讀書其實是件奇怪的事。有人想到一些事寫了下來(問題1:為什麼寫?),然後我們讀了進去(問題2:為什麼讀?)
閱讀是一件「虛」,通往另一件「虛」。
用「虛」這字來描述看書,是不是太過了?
跳出習慣態度,重新觀看閱讀(且不談寫作)這件事:定在一個地方,讓自己心神失落在紙頁文字裡面,相對於周遭的門窗桌椅或擾擾攘攘的生命活動,能說是「真的」嗎?無疑當我們全神貫注沉浸在書中時,那個世界是真的,遠比外在世界要真實得多。可是放下書以後呢?無可避免又回到一個不是由抽象文字構築的世界裡,一個已然存在不需我們的心神活動賦予它實質的世界裡。那本或那些我們讀過的書,退回到想像的領域裡去,也許我們已經不太記得,甚至忘得差不多了。那麼,除了幫我們打發時光,閱讀的意義在哪裡呢?難道閱讀本質上真是件空虛的事,才導致我們不斷從一本書遊歷到另一本書,只因望梅畢竟無法止渴?虛就是虛,畫中的大魚大肉不能充飢,再多也無濟於事。0+0=0,很簡單的算術。
唯獨,零加零未必等於零。事情一點都不簡單,尤其若那零是個專擅無中生有的大腦袋。
4
多少年來沉迷讀書,以為讀書是多麼重大乃至神聖的事。我總在讀書買書,年復一年,家中書滿為患,年歲逐漸老大。我是無數看書人當中的一個,毫不特別。直到有一天突然覺悟:這永無止盡的閱讀,這滿屋滿牆的書,這些林林總總,說的都是虛:虛假與虛無。我開始覺得一個坐而讀的人並不「真正」在活,那種單單刺激眼睛大腦而不驅動手足四肢的「活動」不是真正活動(試想電影《駭客任務》裡那些人類電瓶自以為置身的多彩生活),所以說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每當有工人到家裡來換屋頂鋪瓷磚修水電割草鋸樹,我便深切感覺他們做的是實實在在的事,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生活」。相對,我這個每天安坐讀寫的人過的是一種虛有乃至虛偽的生活——我是個贗品,癡人說夢而已!
這閱讀虛無症不時便會發作,把閱讀的意義掃蕩盡淨。過後書癡安然歸來,又興沖沖跑到迷宮去尋寶充電了。我沒法告訴你為什麼,只能老實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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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王國,在真實與虛無之間
▎凌性傑
《紅樓夢》裡,賈寶玉見到林黛玉,問她都讀什麼書。我也愛探問自己喜歡的人,最近都讀什麼書?……
我常想:閱讀為什麼會帶來虛無感呢?這份虛無是不是也有意義?
談論閱讀是否虛無,我直覺想到張讓姊在《和閱讀跳探戈》裡說過:「讀書太多不時給我虛偽、窒息之感。人再怎麼聰明,畢竟有其局限。不管那作者如何天才博學,終究只是人。而我已經不再一意迷戀工巧的人為世界,一顆石頭,一根樹枝,勝過任何藝術館裡的名作。」然而,像菸癮者需要菸,酒癮者需要酒,我們終究都是戒不掉書癮的吧。從他人建構的文字天地中,我們汲取自己喜愛的雲影天光、山林煙霞,闢造出一處屬於自己的孤獨王國。有些人閱讀相當務實,累積的閱讀資本可以用於現實,考檢定拿證照或晉升職級。有些人務虛不務實,讀著讀著只是為了當下的開心。想要虛實兼顧,真是不容易,而且也沒那必要。
在閱讀的孤獨裡,我有時會分心想像著:哪個人讀到這段會與我有同感?《紅樓夢》裡,賈寶玉見到林黛玉,問她都讀什麼書。我也愛探問自己喜歡的人,最近都讀什麼書?偶爾看到學生正在讀的東西,就知道他們的見識、品味如何了。為了寫論文而找資料、讀書的某段時光,我的虛無感強烈襲來,鎮日惶惶無措。一再自我懷疑,那種閱讀狀態究竟想要證明什麼?讀到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嗎?我那時只能硬著頭皮讀下去,以為做完了就有意義。真的,太自以為了!所以我好羨慕也好佩服,那些熱中於為寫論文而讀書的人。
蘇童的小說《我的帝王生涯》,每次讀都令我情緒波動。那是一個不自由的帝王成為一個自由如鳥的雜耍藝人的故事。遜位帝王端白,由九五之尊淪為庶民,在雜耍班以走索藝人身分走闖江湖。端白知道他高懸索上時,「才有信心重新蔑視地上的芸芸眾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這條繩索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後的夢想」。人生或閱讀,不也像走索那樣──得要自己取得平衡?小說結尾,蘇童安排一本破爛的《論語》和一條走索用的棕繩作為象徵,端白心中揣想:「那個人就是我。白天我走索,夜晚我讀書。我用了無數個夜晚靜讀《論語》,有時我覺得這本聖賢之書包容了世間萬物,有時卻覺得一無所獲。」
讀完一本真心喜愛的書,真實感與虛無感往往同時並生。當我從書中世界抽身,回到現實世界(特別是該做的事都沒有做,卻跑去讀完一本與當下人生毫不相干的書時),不免想套用蘇童的話語來比擬這種境況:讀完的那些書,彷彿「包容了世間萬物」,有時卻讓我覺得「一無所獲」。
既然如此,那就隨緣順性地讀下去吧。不為什麼,至少是為了自己一時的高興。比較麻煩的是另一種虛無感:已經讀過的書(以後可能用不到的)要不要送人?想也知道,這場搏鬥中我始終是個輸家。滿屋子的書夠讓我困擾的了,有些書甚至已經占據我半張床。從小養成的習慣使然,出門不拎一本書在身邊就覺得不安。偶爾手倦拋書,或許別是一番趣味與享受。
夏日無聊,最適合一邊灌生啤酒,一邊散漫閱讀,半途而廢也不可惜。若想自我挑戰、攀越巔峰,窮山之高而止,就得拿出個讀書的樣子了。閱讀狀態的選擇,輝照了自我的存在。孤獨的王國裡,我仍是那麼孤獨,有時感到虛無。這不也值得慶幸?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預告
張讓、凌性傑
談「寫作與生活」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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