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學,轉來轉去,身上始終有一支笛子……
小時候我像暴風雨後四處漂流的木頭,在轉學的日子裡不斷碰撞,又靠不了岸。轉學生的身分有些錯亂,也給人神秘感。每到一個新環境後,都需要適應課程上的落差,尤其是那些在升學裡扮演重要角色的科目,每個學校通常都有自己的進度,我始終未能無縫接上。非升學課程,更是如此。到了新學校後,級任老師總先檢視我之前的上課進度,告知該怎麼銜接。若是嚴重落後,通常就自己回去解決吧,補到目前進度。總不能讓一整個班級,為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學生,耽誤原本的授課進度。那時才理解到,有不少的老師,會將轉學生視為麻煩。
●愈偽裝愈神秘愈啟人疑竇
轉學生到來,會引起同學們議論。特別是轉學原因,會像細菌一樣不斷在班級中傳播,最終在整個年級被渲染。由於不想暴露母親的病因,我總是用父親換工作的偽原因來搪塞。之後,同學們的話題會開始往家庭背景發展,像探索一座神秘叢林般,不斷深入。但只要一接觸到母親的部分,我便開始胡言亂語。然而,愈偽裝,愈神秘。愈神秘,愈啟人疑竇。這種讓人猜不透的情況,引發許多同學造謠。久了,同學們便開始疏離,最後與我保持相當距離。
母親四處訪醫。而我太常轉學的結果,就是每到一處需重買校服和運動服。幾年累積下來,也形成龐大負擔。在學校成為老師與同學眼中的異類,回家後,我又感受到自身成為一種累贅。無形的壓力,負於肩上,開始會找一些出口。轉學,轉來轉去,身上始終有一支笛子。偶爾會在課餘的晚上,拿出來胡亂吹奏。在音樂課上不曾學好,但吹久了,雖不成調,卻也能簡單地吹一些音符,拼湊成歪歌。縱然老吹不好,有時把笛子夾在指上,轉來轉去,也算是種樂趣。
只是沒想到,音樂課的期末考試居然就要考笛子。音樂老師質疑我怎麼笛子沒學好;甚至,質疑我前一間就讀的學校不是很好的學校嗎,沒學好八成是我的問題。被老師們視為問題學生,就真是不妙了。笛子忽然變成巨木,沉沉壓著我的肩頭。我嚅囁告訴老師,我轉學過非常多次,從來沒有好好學,所以不知怎麼吹。於是,老師便指定一個許同學教我笛子。那一年,1995年,交到人生第一個朋友。於是忽然間,笛子又變成一根浮木,讓我靠在許的身上。雖然許同學有些不願意,但他仍說放學後,留下來一小時跟著他練,學期末就能吹好完整的歌了。儘管許同學總是有些不耐煩,還是陪我練了好幾周。
●可以體會那種孤獨的心情
在他陪我練習笛子的課餘時間,他也緩緩說了一些他家庭狀況的事情。和我有著天壤之別,他是那種非常幸福美滿人家的小孩。他說,他告訴家裡他是留在學校是和同學一起寫作業。如果讓家裡知道,他是留下來指導一個什麼都不懂的轉學生練習笛子,那可能爸媽就向老師抗議了。我也很清楚,除了他,大概也不會有人願意答應老師,在放學後浪費時間指導我。
雖然看得懂五線譜,不過我的手指在笛孔間的運作卻極不順暢。我吹得愈急,愈是緊張混亂。一首歌要不是吹得亂七八糟,要不就是大破音。這時,許同學告訴我,一個音接一個音慢慢吹,音與音之間別斷掉,慢慢吹完就好。果然,老師指定的許同學很優秀,學期末我在台上緩慢而確切地吹著王菲的歌,成功過關了。老師說,我吹得緩慢,讓這首歌的感情表達得很完整、很充沛。殊不知,吹得很慢,只是因為我吹奏上的不熟稔。
隔年,1996,飛彈危機。在「看起來」國家風雨飄搖之際,許同學全家移民加拿大。雖然,可能我當時年紀小,從來就不覺得有什麼「危機」。
而在我漫長的轉學生涯中,我也曾經幫過另一個中輟轉學生,老師當時指定我每天經過他家時,約他一同上學。雖然對於轉學生這身分,駕輕就熟。然而,飄洋過海的那種轉學生心境,不同文化與族群間的隔閡,是我當時完全無法領會的。但作為一個長期而有豐富經驗的轉學生,我大致能猜中那種到陌生環境的「危機」心情。於是,我心血來潮,很努力地寫了張明信片,在郵局中輾轉折騰了好一陣子,才寫好地址、貼上郵票,寄出給遠渡重洋的他。
我在明信片裡,很簡單告訴他:在生活的混亂中,要加油。我說,我可以體會那種孤獨的心情。明信片寄出後,我逐漸淡忘了這件事。在過一陣子後,他終於寄回一封信,裡面寫了滿滿兩張信紙的字,還有一份王菲歌曲的笛子樂譜。音樂課已經結束,我又轉學了。轉學,轉來轉去,身上始終有一支笛子。偶爾在課餘晚上,在陌生環境裡,我會將笛子拿出來,依譜,緩慢,吹奏,靠岸。
評審的話
●笛子化身為童年生活的浮木,通篇文字像笛音一樣緩緩吹出,
從容不迫,餘音繞梁。——宇文正
●本篇寫得真實,沒有落入說教,文字雋永而深刻。——廖玉蕙
作者簡介:葉衽榤
1984年生,彰化和美人。國北教大台文所碩士,目前就讀於台師大台文所博士班。曾獲梁實秋文學獎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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