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0日 星期六

我談了一場臉書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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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我談了一場臉書戀愛
慢慢讀,詩/兩種音弦
人文薈萃 極短篇/三秒鐘的猶疑

  今日文選

我談了一場臉書戀愛
王文華/聯合報

巨量資料分析感情狀態

我談了一場臉書戀愛。

我們認識的方式很傳統:朋友聚會。短暫寒暄後,沒機會交換聯絡方式。

「怎麼找她呢?」我事後問朋友。

「上臉書。」軍師說。

「找到後呢?」

「查她臉書的『感情狀態』。」

我真的找到了她,但看不到她的「感情狀態」。

「正常!」軍師說,「你看不到。因為她的設定可能是『只給好友看』,或『只給某一個人看』,甚至『特別不給某一個人看』。還是先要求當她的好友吧!」

「看到又如何?網路上性別都可以是假的,感情狀態可靠嗎?」

「當然不可靠。但有時並不是當事人刻意要隱瞞或欺騙,而是他自己也沒把握。比如說一方覺得兩人已經是『穩定交往中』,但另一方覺得是『交往中但保有交友空間』,這時就不會公布狀態。

或是有時候,一方以為還在『穩定交往中』,另一方早就擅自改成『一言難盡 』或『單身』,這時候你去追她,就變成小三了!」

我說:「那觀其言,不如查其行,看看她照片中是否有重複出現的男人吧!」

「這也未必準確。首先,照片中的男人可能是她爸爸。或者,看起來像她爸爸的男人,可能是她男友。」

我掃了一遍她的臉書,大部分是她和姊妹淘眨眼、嘟嘴、側頭、托腮的照片。

軍師說:「這樣看不出來。處於曖昧狀態的情侶,通常會刻意不把合照放在臉書,以免引起朋友議論,徒增壓力。」

「那可不可以用最近流行巨量資料分析,去計算她的打卡或按讚者的名單,找出特定的模式?」

「除非她是女神卡卡,一般人用手指去數就可以了啦!」

我變成她的「家畜」

為了看到她和其他朋友互動的情形,我在臉書上對她送出交友邀請。

接下來三天沒消息。

我自我安慰,「也許她這三天到國外出差,沒時間看臉書。」

軍師真誠戳破,「三天?大部分人三分鐘就看一次臉書! 」

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上帝創造世界,在第六天創造了男人、女人、各種農作物和家畜。我也在第六天,榮升為這女子的「臉書朋友」,成為她的「家畜」。

我的權限可以看到她的臉書感情狀態,是「單身」。我和軍師細細研究她的臉書照片、打卡、按讚、po文,也看不出有男友。於是我發私訊給她,約她喝咖啡。

她沒回。

「莫非你被『已讀不回』了!」軍師說。

「可是臉書上顯示我的訊息還是『未讀』啊!」我強辯。

「那是對方讀了後,把訊息狀態改成『未讀』!」

「幹嘛這麼麻煩?要嘛就不讀,讀了就回一下,接受或拒絕都沒關係啊!」

「不讀是不至於,縱使對你沒興趣,還是會好奇讀一讀。但讀了後若是不想赴約,與其拒絕你,倒不如假裝沒看見。進可攻、退可守。你們那時代面對別人的邀約,不也會說『再看看』?那個『再看看』,就是現在的『已讀不回』!」

那慘了!因為我們那時代的「再看看」,最後都以「不看」收場。

軍師看出我的失望,鼓勵我:「那就長線經營,先到她的動態消息下面留言吧。」

只按讚,才酷

我照做,一周後我興奮地告訴軍師,「她今天有在動態消息中提到我耶!」

「她?什麼?」

我引導軍師看這女子最新的動態消息:

「最近交了一些背景跟我很不一樣的新朋友,跨出舒適區的感覺真好!」

「還不只一則!」我指出前一則:

「今天交了一個新朋友,想起蕭亞軒的『熟悉的陌生人』。」

「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軍師猛搖頭,「她如果把這些字用臉書私訊發給你,那有意義。但在動態消息中這樣寫,那可能是寫她最近認識的五十個人之一。你哪是熟悉的陌生人?你根本就是陌生的陌生人!」

軍師順便瀏覽了我在她動態消息下的留言。

「完了,你犯了三大錯誤!」

三大錯誤?我還以為自己妙筆生花勒!

「第一,留言太多!」

「什麼意思?」我問。

「你這是在改作業嗎?她每一篇動態消息都留言?」

「關心她也不好?」我迷惑。

「第二,留言太快!好像在跟蹤她。你這樣不就洩漏底牌了?」

「我在發私訊約她喝咖啡那天不就洩漏底牌了?」

「第三,你語氣太像爸爸了啦!哪有人會在臉書上跟心儀的女生說:『加油,我以你為榮』!」

「我對她一無所知,只能寫些泛泛之詞。她要跨出舒適區,我能說什麼?『三思而後行』嗎?」

「你可以什麼都不說,按個讚就好,這樣才酷啊!」

我從來不酷,也許必須開始學習。

「交往中但保有交友空間」

我發私訊給她兩周後,她回了。簡短五個字:「喝咖啡,好啊!」

我立刻忘掉自己要當酷的人,第一時間回私訊給她,「妳什麼時候方便?」

她竟然也立刻回我:「周末好嗎?」

於是我追問:「星期六?星期日?幾點?」

然後她又消失了。

「正妹就喜歡忽快忽慢,讓你掌握不住她的心思。我勸你也不要太過熱情,用些冷卻技巧吧。」

「怎麼做?冰敷嗎?」

一個禮拜後早上醒來,看到她半夜三點傳來的訊息,還是五個字:「周六早午餐?」

「面對這種『五言絕句』式的溝通,要如何使用冷卻技巧?」我問軍師。

「首先,過兩天再回。」

「那我要不要先告訴她,我最近在忙,要過兩天再回?」

我明知故問,軍師瞪我白眼。

「我不能過兩天再回,我會弄假成真,兩天後真的忘了回。」

「你對一個人有興趣,就不會忘。忘了,就代表沒興趣。喂,你到底還有沒有興趣啊?」

「有啊!」

「注意回的時候,如果表達同意的意思,要用『喔』,而不要用『嗯嗯』。你知道兩者的差別嗎?」

「我連兩者各自的意思都不知道,別說兩者的差別!」

「都是肯定。但『嗯嗯』 當然比『喔』熱情 。」

兩天後,我回了「喔」。

這「喔」像羽毛掉在絨布,沒引起任何反應。

臉書,是拐彎抹角的最佳工具

軍師建議加碼:「要不要在你的動態消息讚美其他女生,搞不好會刺激她做出反應。」

「這實在很無聊!」

「那不然你發個動態消息,泛泛地談感情這檔事。她如果對你有意,應該會在下面留言應和。」

「她連私訊都沒回了,怎麼會在公開的動態消息下留言?」

「不然還是回到私訊那條路,刺探她是否關心你的近況,比如你可以問她:『嘿,你知道我最近在幹嘛嗎?』」

「她如果關心我,難道不會直接發私訊問我『 嘿,你最近在幹嘛? 』 何必要我來反問?而我如果想告訴她我的近況,幹嘛不直接告訴她我在幹嘛,何必拐彎抹角?」

「就是因為直接了當沒效,才要拐彎抹角啊!臉書,是拐彎抹角的最佳工具!」

「那我還是回到直接了當好了!我找那天聚會的共同朋友一起出來聚餐,也許她不會那麼有戒心。」

我在臉書開了「活動」,邀請一個月前聚會的朋友再聚一次。很多朋友都按「參加」,她沒反應。

三天後,我發了私訊問她。她很快地回覆:「抱歉我不能參加聚會,我們再約吃早午餐囉!」

一周後,我和她的早午餐之約還未實現,我看到她把臉書上的感情狀態,從「單身」,改成,「交往中但保有交友空間」。

「恭喜!是跟你交往中嗎?」軍師問。

「你有看到我改感情狀態嗎?」我問,「我不懂,如果她最近已經跟某人交往中,幹嘛還答應跟我吃早午餐?」

「你不要心胸這麼狹窄好不好?朋友也可以吃早午餐啊!她願意跟你做朋友不好嗎?更何況,她現在已經告訴你她『 保有交友空間 』,你應該去占領那個空間!」

「去當小三?」

「也許這則交友狀態的設定,是『只讓你看得見』的,意思是別的朋友都看不到,也就是說有可能其實她單身或快要變單身,暗示你趕快去追她。」

太多暗示,我已經糊塗了。我放下手機,拿起手錶。時間晚了,該去吃飯了。

「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我問軍師。

「好啊!」她爽快地答應,我不需要苦苦等待她回私訊。

我第一次注意到,其實軍師也是位可愛的女子。

「那吃飯前要先問一個問題……」我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感情狀態』是?」

她微笑。

我談了一場臉書戀愛,其實根本沒有開始。但這過程,讓我學到粗淺的臉書知識。那知識告訴我,軍師的微笑應該代表,「一言難盡」吧。

聯副9-10月駐版作家:王文華

從書寫《蛋白質女孩》到創立「王文華夢想學校」,王文華以幽默健筆素描都會男女形貌、捕捉每一朵「向下開的櫻花」;以敏銳、搞笑本領,主持廣播;以企管訓練、職場經驗,啟發青年實踐夢想。想與王文華對話的朋友,請於9月30日前以email或傳真提出書面問題,本刊整理後將交作家本人,擇要回答刊於聯副。聯副信箱:lianfu@udngroup.com;傳真:(02)8692-5821。

王文華關鍵詞:

1.作家

2.主持人

3.蛋白質女孩

4.王文華的夢想學校

5.近期最重要著作:《A+到A咖》(天下文化出版)


慢慢讀,詩/兩種音弦
詹澈/聯合報
──駐足台北二二八和平公園聽老者彈月琴

夕陽還在日據建築的總督府那邊,浮沉

餘暉,憲兵還沒去降下青天白日旗

他坐著,背著那高聳的總督府

抱著月亮——抱著滿月形的月琴

彈著日據時代的台語歌,望春風

幾隻鴿子和麻雀,兩種音符

在和平的光影中跳躍,他的弦

沙啞中顫抖的餘音,穿插陽光

這裡的晚風,還有,還有一點點血腥的

餘味,他那樣用力的彈奏那首補破網

解嚴27年了,兩黨的街道

猶如他琴弦一樣繃緊兩端

令他常常失神彈不成調

眼角擠出疲倦的黃色眼屎

初月的月光已從他身後,浮起

站在他旁邊彷彿已60年

茄冬樹與流蘇花,躬身彎腰,撿拾星芒

互相把手伸向鄰居,伸過我的肩膀

我鬆著肩膀,邁入中年了

還無法調適心中的兩種音弦,善惡與是非,或生死

例如這個社會,在兩黨的街道上,遊行著

兩種意識形態的旗幟,隊伍始終走著更大的問號?

繞著沒有圍牆的公園,吶喊出彼此的圍牆

這彈琴的老人耳不瞽眼無盲,似乎僅剩餘一點慾望

抱著和平的月琴,擺著捐款的紙箱……


  人文薈萃

極短篇/三秒鐘的猶疑
鍾玲/聯合報
他在家中自己整整齊齊的房間裡,躺在床上,心想:「她實在霸道,說要去沖繩,就去沖繩,說要坐豪華郵輪,就坐豪華郵輪。上次去長洲,明明見過我在船上反胃的樣子。完全不替我著想,為什麼還跟這麼自我中心的人繼續?」

她在租來的何文田山的大樓單位中,躺在淡粉紅色床罩的大床上,心想:「這次發現他的另外一面,講了兩次要坐飛機去沖繩,講說郵輪比較貴。以前的大方是裝的嗎?這才是真的他?還說我電影看多了,以為坐郵輪才上流社會,他明明奚落我虛榮。怎麼可以跟看不起我的人繼續呢?枉費我的好心!坐郵輪還不是為了恢復以前的甜蜜!」

他由床上坐起,心想:「倒也不是虛榮的問題,是她的出身。她在澳門這個賭城長大,從小聽父母經營餐廳飯店的生意經中長大,金錢是她思想的重心。我爸媽是銀行業高層,他們的話題大多是香港的,國際的政治,財經。而我的心思都放在研究上,生活只要過得去就好。那以後怎麼辦?好了一年,但這兩個月話題愈來愈少了。都是聽她說她家族的事,最新流行時尚的事。兩個人是沒有未來的。」他站起來,走出房門,走出家門,兩個人都住何文田,只隔十多個門牌。

她由床上坐起來,心想:「他不是看不起我,只是個書呆子。心思放在電腦程式設計上。天啊,一年前為什麼一見鍾情地喜歡他?是因為他俊俏的臉,他的斯文。但他真是沒趣,完全不潮。對我說的話沒有什麼反應,偶爾一句又頂心,頂肺。將來怎麼相處?已經一個月沒有上來過夜了。還是結束吧!」她下了大床,走向梳妝台,她的手機在台上。

大樓門口的警衛看見是他,點了點頭。他上了電梯來到她家門口,手伸向門鈴,手指在空中猶疑了三秒鐘。她來到梳妝台前,左手拿起手機,右手正要按號碼,手指停在空中,猶疑了三秒鐘。門鈴響了,她知道是他,心想,是時候談分手了。她打開門,兩個人對望那一剎那,兩雙眼中的堅毅忽然變了,像是放在熱水中的一塊冰,一下子融化了。兩個人緊緊地相擁,也沒管大門仍然開著。他們的唇膠著在一起,忽然又完全捨不得了。那杯中的熱水是一年來很多夜晚親密的累積,是初識時那種牽腸掛肚的吸引。但熱水總會攤涼的。三個月以後,他們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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