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7日 星期六

六年級作家/雙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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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六年級作家/雙重的世界
習慣和告別

  人文薈萃

六年級作家/雙重的世界
聯合報/周丹穎/

穿越世代卻總也青春的文學前輩,去年不知聽我講起了什麼台北記憶(黃昏時從各公寓此起彼落傳出的小學生練琴聲?),忽道:「妳是台灣水草最豐美時成長的一代。」 圖/阿力金吉兒

穿越世代卻總也青春的文學前輩,去年不知聽我講起了什麼台北記憶(黃昏時從各公寓此起彼落傳出的小學生練琴聲?),忽道:「妳是台灣水草最豐美時成長的一代。」此刻我坐在異鄉的書桌前,啣著滿嘴青草想我這一代人共享的成長經驗,也同時重溫了我個人總會再三離群的陳年內心小劇場。種種蛛絲馬跡顯示,我從小最大的心願,其實是和樂融融地身處各個群體中,做一個真誠傻笑著而被接納、喜愛的人,為此我可以放棄內心很多奇形怪狀的想法。很多年後,當這個和諧世界的幻想早被我掃入腦海中某個不見光的角落時,我竟偶然讀到了盧梭描繪的個人與共和國的理想關係。我記憶中的圖像是這樣:幸福快樂的個體們,放棄了部分的自我與私利,手牽手,圈成了一個堅實的群體。

我彷彿作了一場夢。夢的另一頭,我還是那個台灣小孩,完全不可能理解盧梭怎麼設想以社會契約圈成一個法治的共和國;夢的這一頭,我閱讀著後人如何反覆辯證、分析盧梭思想是否傾向極權主義,心裡則清清楚楚感受到,這種定義上再加定義,以辨別不同概念的繁複思路,始終是外於我的。

我是在台灣解嚴前一年進的小學。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一切都直截了當得多:「和諧」是用「聽命」和「忍讓」換來的,鄉親們都很明白哪些線不能踩。我的成長教育中也充滿了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的指令。別人是那樣,有時候代表你也該那樣;有時候則完全相反,不代表你也能那樣──標準是隨號令者訂的。很少人願意回答我「為什麼應該這樣」,包括剛解嚴後的學校老師。我那隨學生家世背景或課外補習與否而改換面貌的小學老師,乾脆直接訓斥我:「妳不要管別人怎麼樣,我講的是妳不合格,不要牽扯到別人。」此類教訓讓我深刻明白,在我們的社會裡,個人若不能自然屬於合格的一群,或因某種你參不透的理由不得人緣,那就要學會退守。因此我早早就畫好了一條線:線外的人生,你要我怎樣就怎樣;線內的世界,請勿踩踏。

我不曉得我是不是屬於一個過渡世代:台灣街頭運動風起雲湧時,我年紀還小,只朦朦朧朧被捲入其中;小我幾歲的人,聽我講起我的成長記憶,可能會覺得這像「阿姨說書」。我曾親眼見過威權體制鬆綁後,平時沉默謹慎的大眾集體爆發的憤怒。還是小學生的我,放學後發現好幾個街區因示威遊行擠得水洩不通,回不了家。一場慌亂中,我坐上好心路人的野狼摩托車後座,繞經嘶吼人群的外圍,才攔截到改道前的公車。當時我還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然而群眾那不假修飾的憤怒令我至今難忘。那一兩年間,英明的領袖逝世了。印象中已沒有送葬民眾夾道哭泣的畫面,但連續劇播到一半,忽然被切斷,竟也轉為哀悼模式:一個星期的黑白影像,連續放送著領袖生平偉業。後來,我在巴黎看到紀錄片裡(前)共產國家的檔案新聞畫面:偉大領袖崩殂,民眾如喪考妣地哭倒路旁……我內心那聲遲來的「啊」,震得耳膜嗡嗡響。一九八九年,你們記得學校是怎麼動員小學生齊唱「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的嗎?午休時還有手勢教學,動作配合歌聲,每個孩子似乎都唱得很心痛。我們宛然站在正義的一方,為爭取自由民主的同胞們灑下真誠的熱淚;而本地的怒吼,只在街上聽得見,很長一段時間統稱社會亂象。

從那時候起,我看到的世界便是雙重的。要我怎麼相信在這座島上,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係,「曾經」自然和諧,不是那種「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的騙局?

進入九○年代,我成為了一個好學生。老師們的善意我都感受到了,台灣社會也相對變得開放。對我個人來說,那是段寧靜平和的時光,我開始有餘裕可以做和別人不一樣的事,而不需自我辯解。不過青少年時期的我,尚未忘懷那個融入群體的夢:我一邊也改變說話的方式,沖淡自己的好學生形象,務求和同學打成一片。然而隨著升學考試被淘選掉的同學或童年友伴,仍漸漸地不再聯絡。我曾以為遺憾彷彿是必經的過程……直到有一天,有個長居台灣的法國人問我:「妳不覺得你們所謂的朋友,是在同一個泡泡裡相識的同儕嗎?這不是我們友誼的定義。」我雖不完全同意他的說法,但聽得懂他要告訴我的是什麼:看過魯迅〈故鄉〉的人,想必懂得閏土──「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為什麼只能是記憶中的兒時玩伴。另一個法國朋友,後來寫了一本書,其中的「友誼」條目,也指出中文裡的「朋友」,乃是同一階層人士之間水平交往的關係,比如說同學或同事,與法文字根裡存有「喜愛」(aimer)之意的「朋友」(ami),概念截然不同。我換句話說,法國菁英之間的政治結盟,不見得不在私領域運作,然而要真正把對方認作「朋友」,則另有其他條件。我不是沒遇過法國人口稱對方是朋友而實際不然的狀況,以上兩位的說法,或許只代表:法國人私交的領域,在定義上,可能廣於華人社會。

離開台灣十多年後,我不時會重新思考這個關於友誼和群體的問題。一個人真的能因情感的觸動而欣賞、喜愛、平等地對待一個完全和你不同的個體嗎?其中是否必然包含語言文化相同、地位相同、利益或觀點相同等前提?我會這麼自問,一方面是因為家鄉的二次國族建構,一元看似變多元,卻像舊瓶裝新酒:族群分門別類,血統、語言、文化、歷史決定文學,而非文學在解開官方束縛後,由它們汲取力量,這讓我不禁質疑起「文學」是否真可以是「透過個人」而「海納百川」的一種概念(是我又在癡人說夢嗎?);另一方面,「人在異鄉」是我眼前的現實,不是美好或心酸的回憶。面對現實,身為理論上、證件上的個體的我,看在他人眼裡,尤其是所謂的朋友眼裡,我是否真的是一個「個體」?「個體」被劃入「群體」的速度,在異鄉快得令人瞠目結舌:我可能是與珍珠奶茶同等級的功能型國際友人代表,也可能是另一些人湊合著用、必要時可當跳板的同鄉。舊社會的人情義理,家鄉早就不談了,大多時候只剩下廣告標語自嗨;跨越國界以後,在立足點的不平等、外貌和文化的差異之前,人們真能相信某些西方語言定義下的友誼(amitié),追本溯源,乃建立在情感的契合上?

原則上可能是這樣的。事實上也是有真友誼的。以上思考,也許只是阿姨庸人自擾,因為大多時候,問題不在此處,在他處。仗著語言的距離,戴著愉悅的假面,往來穿梭兩個世界的人們,深知「友誼」不必須經過了解對方的漫長過程,文化交流可以是一筆奇貨可居的生意:群體之間反差越大,越有賣點──幻夢即是賣點,也是力量──個人算什麼呢?真實又算什麼呢?透過文學來看個人與真實,更是莫名其妙地過時啊!現在是虛擬的時代,小說創作不也憑藉著虛構的力量(阿姨書是怎麼念的呢)?人們要看的正是虛構的群體呀!為了尋找文學真義而離鄉的阿姨,明知此虛構非彼虛構,最後卻仍發現自己站在風情萬種的雙向異國交叉口,看著一場頗有歷史淵源的默劇越演越長──有班底、有腳本,便利貼上也有舞台燈光指示,用不著字幕,本地觀眾根本不需學習外語。

然而這阿姨從小端詳著世界的雙重性,雖時而橫眉怒目,時而決定收拾包袱離開,卻不曾氣餒過。她很久沒作過融入群體的夢了,隨著不同語言進入不同世界的她,從各種鸚鵡學舌時期習得的教訓,從文學和真正的友誼之中,發現了「閱讀他人」及「自我表述」兩者相互激盪出的火種。阿姨心目中的人類與人間,不是由國籍、階級和國界、血緣來劃分的。她不斷努力的是將眼界放寬,摘掉成長過程中一層層加諸眼前的、顏色單調的濾鏡,盡可能與群體保持一種平衡的關係。她希望有一天能如巴爾札克筆下,匯集了三教九流的房客的伏蓋公寓,涵納在個人身上演出的種種人間戲劇──「不是在成排舞台腳燈和布景前上演的,而是一些活生生、無聲的人間戲劇」,同時保有她自己不那麼戲劇性的聲音,低沉地,緩慢地,將雙重的世界,收攏、摺疊於文字之中──這是她個人寄身於群體的方式。


習慣和告別
聯合報/呂政達/
張懸〈神的遊戲〉

火葬場的師傅從不言談,並不僅因為客戶的關係。那些躺著的客戶一一向他展示人生的終點,最後的面容,多年的工作讓他養成一種習慣,要代替人世所有的回憶,林林總總的過往,道一聲「再見」。

這個心願頗難達成,太難了,基本上,他服務過的客戶絕少再回頭,這也不僅是因為他服務態度的關係。大火熊熊燃燒,一時半刻後聚集陽世子孫,每個兒子、女兒、女婿來撿一塊骨進骨灰罈,師傅念著口訣般的話語,也許當作一種安慰。生前的病症還得在骨灰台上做最後的診斷,「啊,爸爸晚年常為風濕所苦,這塊腿骨難怪是黑的。」身材矮小、罹患重症肌無力的丈母娘則燒剩一點細白的灰燼,有如瓷瓶隨歲月掉落的餘屑。

如果兒女子孫眾多,最後靠過來的只好伸出兩手掌空著,做出盛灰的動作,當作告別的儀式。最後,還是由師傅上場,「陽世所有請轉身。」他已習慣發號施令,無所不從,子孫全都轉過身,所以關於先人的最後印象是沒見到的。然後師傅又習慣站回火爐旁,他瞥一眼客戶的體型,決定火候的大小,有時伸出一根手指頭對著溽熱的室內,如要試探的只是溫泉的熱度。「看多了告別,多的了,」師傅說,「但我一直不習慣。」

最後,還得由一位子孫捧這骨灰罈,迢迢前往塔位安奉。我報社時代的同事,獨生女幾年前過世,夫妻度過悲傷的谷底,決議將女兒的骨灰葬在一株盆景內,那株紅花就取女兒的名字,很是爭氣的生長,從此放在同事的工作室,每天,他都向女兒道安和告別。長途旅行,總不能帶著盆景搭飛機,會有海關檢疫的問題。一回家,首先奔向女兒,每日,這個爸爸重複著告別和重逢。

所有的文學、哲學和宗教,不就為了人終得要告別應運而生,就為最後的告別,一再的用文字和情節模擬那個場景。我以前讀小說,總特別留意閱讀那些描寫生離死別的段落,像京劇的雲袖那樣的告別,或者,是誰總在揮一揮衣袖不帶走雲彩呢?從前讀作家李牧華的散文集,寫道有個人在生命結束前寫給好友的告別信:「明天早晨你吃雞蛋時請輕敲蛋殼,恐怕其中是我。」就此離去,告別如同回頭面向破曉,對多數人來說,卻萬萬的艱難。

禪家則自有離別的風景,存在心中,也許畢竟不在。禪宗公案有敘禪師喝了一杯茶,跟弟子說一陣話,讀了一段《金剛經》,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道:「弟子且退,貧僧要走了。」就此盤坐全無氣息。也有位學佛人在一場場告別式助念,那天,他感嘆一聲:「最後我們都得習慣離別。」但習慣那終還是相啊,終還是靈骨塔中站立的骨灰罈和牌位,終還有個懷念的蹤跡。

照心道禪師的說法,習慣告別是離相,但最究竟的還是破相到底。把諸相非相皆破了,破除一切的貪戀糾纏,一把火燒盡眾人膜拜的佛像,南泉禪師不也斬了那隻貓嗎?那天,問了這個問題,禪師抿嘴笑笑:「破了,破得好。」

告別,我在佛殿風簷下安安靜靜讀許多關於生死離別的文字,每個字都讓我怵目驚心,我想起年輕時在國父紀念館階梯前一個女孩的告別:「大哥,我這就走了。」那時,我不及細想,這一別已是漠漠的江湖,張懸的歌實在言重了,真的要告別時,哪會有把話說好的時刻?

老來,我已習慣獨坐,在白髮和腰間的鏽劍間,繼續捕捉少年彼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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