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我們這�堛漱H吧?」 回小村以來,不時有人這樣問我。
例如當我提購物包、自備重複使用的塑膠袋去買菜時;穿著襪子皮鞋而非拖鞋上街時;被光著上身又打赤腳的工人大剌剌走進農會超市嚇一大跳時;收到訂做遮雨棚、對表面被噴上斗大的帆布行電話廣告完全不能接受時……
除此之外,就是我拿相機對著稻田、草叢或其他日常生活景象拍個不停時。
應該是「正常」的小村居民不會有這些行為反應吧?
對小村一般老人家來說,拍照是件大事,若沒梳妝穿戴就入鏡,那可是很醜很「見笑」(難為情)的。尤其正埋首工作時,渾身髒污又一頭汗,他們認為這影像若被收攝定格,會將這番勞碌「固著」下來,「害」他們一生辛苦個沒完沒了。這種情境下罕有能對鏡頭大方一笑的,不翻臉趕人就不錯了。
但有一次有位阿公看我拍照,問我是不是「欲攝去刊新聞」?我說沒啦,只是拍好玩,旁邊另一位無牙阿公隨即「開示」:「伊欲嘎你『PO上網』,乎你出名啦!」霎時令我對這位阿公「刮目相看」。
向來我對拍照興趣不大。原因之一是懶惰,過去用底片的時代,相機沈重又附一堆鏡頭,背著出門好麻煩;其二是,我沒那種捧一疊相本與人分享的熱情,覺得有幾張照片聊作紀念足矣,拍一堆終是累贅;其三是,長年在媒體編輯檯處理報導照片,讓我不再相信眼見為憑,因為影像取決於拍攝者選擇的觀點和角度,同一條新聞可能用兩組照片說完全不同的故事。
然而,二○一二年底,我把老爺之前送的小傻瓜相機找出來,隨身帶著在村�媔╳怴A沒想到不知不覺竟養成拍照記錄生活的習慣。
當初這麼做,主要是為了救老爺。
那時老爺病重,正被醫療副作用折磨到了無生趣,連摯愛的專業─攝影,也心灰意冷。幾度鼓舞他出門走走、拍拍照都不成,最後乾脆自己亂拍一堆回來恭請講評。他指指點點、搖頭又歎氣幾回後,按捺不住,只好勉強「下海」親身示範。
從此,老爺慢慢恢復拍照動力,後來又接些專案,在島內展開攝影報導小旅行。我想這有助於他克服病苦,重新投入平常生活。
我自己也從「超近距離拍攝」模式中,乍見鄉間花草樹木細部之堂奧,不禁深深著迷。視窗�堥煽糷p微物的面目一呈現,全世界彷彿瞬間消散於無邊寂靜。那是完美的神聖宮殿,極致的藝術作品,深邃的夢幻詩篇,也是純潔的嬰兒心事,令我唯有敬畏臣服。
因此,我又多了一個追查植物芳名與身世的嗜好,但愈查愈發現,對於浩瀚的植物世界,自己實在太無知。
至於動物,我不是不愛拍,而是手腳慢、技術差,常拍不到。但我不為此煩惱,反正我又沒要當攝影師,隨機隨興按快門便罷,天下攝影高人那麼多,萬物之美有他們正經記錄就夠了。
有時,正好有個人走進我的構圖,或正好有隻蝴蝶飛來襯托畫面,宛如天助神蹟,讓我高興半天;雖然錯過的好鏡頭更多,但我只懊惱一下下,就「很阿Q」地相信,若真該我來拍,遲早一定會讓我拍到。
就這樣,我居然拍了上萬張照片!技術無甚長進,但欣賞與享受攝影的樂趣倒是結實升級了。我甚至夢想,有一天能從中精選些影像,在小村活動中心輪播放映,那些阿公阿嬤看了應會哈哈笑說,這不是某某人嗎?那不是某某所在嗎?想到這樣,我就很樂!
同時,拍照也讓我隱約有所領悟。
其實,所有風景都是我自己框的,那只是極其有限的面向,受立場與觀點所牽制。照片拍得再真再好,也不等於親眼所見,當下更龐雜的聲色氣味和身體觸感等訊息全遺漏了。然而,觀者卻不自覺地憑那一點數位光影資料,就放任想像去羅織整編,各自隨意還原現場。
所以,人們所見的現實,可不也是己心所框取風景的拼裝而已?
我們常透過這些拼裝去認定真相,然而,生命真正的現場,其實只在那取景加框的當下,剎那生滅,無可捉摸。
本文作者曾任記者、主編長達二十五年,現退休於農村,嚮往儘可能自給自足的生活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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