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評審會議，作家陳義芝(左起)、王德威、宇文正、張小虹、平路、陳列、楊澤、楊照出席評審。 圖/本報記者曾吉松攝影
時間：2016年6月25日下午2點 地點：聯合報總社204會議室
決審主席：王德威
決審委員：王德威、平路、張小虹、陳列、陳義芝、楊照、楊澤（按姓氏筆畫序）
主辦單位：聯合報、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
評選方式：
由每位決審委員推舉一位最近三年內有著作出版的作家，並註明其代表作。
入圍名單：
李永平，近作：《朱鴒書》，代表作：《大河盡頭》（由王德威提名）
吳明益，近作：《單車失竊記》
代表作：《天橋上的魔術師》、《家離水邊那麼近》（由平路、陳列提名）
朱天心，近作：《三十三年夢》，代表作：《古都》（由張小虹提名）
羅智成，近作：《諸子之書》，代表作：《諸子之書》（由陳義芝提名）
陳芳明，近作：《美與殉美》，代表作：《革命與詩》（由楊照提名）
甘耀明，近作：《邦查女孩》，代表作：《殺鬼》（由楊澤提名）
會議一開始，主席王德威強調，入選的每一位都是大家所敬佩的作家，六位入圍者這幾年的作品也都很精采。無論評審結果如何，七位評審對於入圍者都懷抱著深切的敬意。這次討論的文類包括小說、詩與散文，都是台灣文學界重要作品的結晶。
今年最激烈的戰局，是針對甘耀明與吳明益的作品討論，諸位評審對寫小說的觀點不同，有時幾乎抱持完全相反的論調，一開場即進入膠著的纏鬥。
與亞當夏娃一同擁抱有情眾生
楊澤首先發言：《邦查女孩》像是擴大版的《邊城》，情節繁複。甘耀明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蹲點、田調，將七○年代老台灣的通俗文化、國際大事都細膩地融入劇情，準確度很高。寫意的象徵與寫實的描繪，連結得恰到好處。甘耀明本身是客家人，但他關懷世間芸芸眾生，不限特定族群。《邦查女孩》的男主角帕吉魯和女主角古阿霞，有如山林文學中的亞當與夏娃。甘耀明在圍繞著男女主角的三教九流環境中鋪陳傳奇，寓言性很強。除了劇情鮮明，對人情世故與風土民情的描寫精采，甘耀明書寫山林的文學功力、對山林的探索深度，也是台灣文學中前所未見，觀照面廣，描繪準確，具有意境、傳奇性、音樂性、宗教性、天路歷程與包羅萬象的企圖心。既重建歷史，也創造傳奇。
張小虹在《邦查女孩》中看見動漫元素，了解甘耀明在用新的感性方式說故事。陳義芝從故事中鮮明地感受到1970年代的社會狀況，魔幻與寫意交織，用想像力創造了一個可與現實世界對應的環境，傳達出不一樣的價值觀。王德威評論甘耀明試圖融合抒情傳統與長篇小說，以奇幻筆法思考個體、歷史與自然之間的關聯。
楊照則認為，甘耀明在魔幻和寫意上的敘述拉得太長。平路考量甘耀明還有進步的空間，建議他鍛鍊「節制力」，某些對話可以寫得更精簡。陳列則提醒其他評審，吳明益也有數本自然書寫的著作，帶大家走過許多山林。雖然陳列看甘耀明的《邦查女孩》勾起許多回憶，也覺得故事好看，但他沒有從中得到太多啟發。陳列心目中的好小說，必須能夠提升讀者看世界的眼光。
文壇大老的激情奮發
楊照推薦陳芳明，因為陳芳明的年齡與創作不輟，已證明他的續航力值得信任。《革命與詩》及《美與殉美》是兩種不同面向的寫作，《革命與詩》的前身是《昨夜雪深幾許》，為曾經被當作異議分子的歲月留下紀念。從散文的角度來看，這些著作皆能讓年輕讀者看見陳芳明除了文壇大老的身分之外，還有抒情的另一面。他認為陳芳明的散文腔調衍化自楊牧，楊牧寫的是寧靜、思考、感官式的經驗，陳芳明卻用這樣的文字來表達激烈的內在與社會衝突，形成一種強烈的張力。
陳列談陳芳明從六十幾歲的年紀回顧美麗島的年代，藉《革命與詩》帶引讀者認識過往，同時呈現出一種對抗的精神：即使生命曾經低潮，他仍保持旺盛的創造力；深情地投入，沒有遲疑；採取戰鬥與批判的姿勢，沒有放棄。唯文風過多的修辭，過度的感性。
陳義芝認為，《美與殉美》論詩深刻，《革命與詩》令人想到「發憤抒情 」的理論，把文學創作視為抒發抑鬱之情的一種方式，把學思經歷形諸筆下，緊密結合，比書寫小確幸的文章要令人動容。
平路指出，《美與殉美》和《革命與詩》兩本書都有其重要性，同時陳芳明還有許多難得的特質，他是一個不斷進步、具寬廣性，總是熱情鼓勵他人的人。讀他的書，常會讓人感受到傾巢而出的激情，他的性格，讓他經歷這麼多時代的磨難，仍能屹立不搖。
以詩寫小說與歷史甚至開天闢地
陳義芝推舉羅智成，主因《諸子之書》是羅智成創作理念與成果的展現，一方面向古典致敬，另方面則企圖重新塑造與理解文明的典型，其中文化意涵飽滿，對比古今，不僅描繪古代人物，也是羅智成給自己的鑑照。《諸子之書》網羅儒、墨、道、法、神話與小說人物，羅智成借用這些人物負載訊息，塑造出現代社會中已消逝的人格特質。即使不了解這些古人與史實，亦可透過羅智成獨創的想像力與現實課題的思索，得到啟發與感動。陳義芝強調，羅智成乃台灣現代詩從五○年代至今承接與發揚最成功者，兼融抒情與敘事，呈現了現代詩轉折與推進的鮮明痕跡，並藉由這樣的書寫，告訴讀者詩的內容可以是多元的，不只是抒情而已。
陳列肯定羅智成的主題與構思有廣泛的文化厚度，寫出古人的遭遇、對生命意義的追求。楊澤讚賞羅智成的《光之書》像宇宙學，從開天闢地講起；《諸子之書》則展現創意，與百家對話，思辯性強。楊照認為羅智成的創作有活力，亦具有代表性；但他的阻力也在於他的巧智與風格，缺乏奮鬥、掙扎與突破的戲劇性。
直言不諱勇者無懼
張小虹提名朱天心，《三十三年夢》從題目看，是朱天心從第一次到京都至今的三十三年，也是「三三集刊」的「三三」。《三十三年夢》的內容從私密家常到公共議題，看似不斷叨叨絮絮，卻處理了文學中「真實」的問題，不是影射，而是直掀台灣文壇八卦，對台灣當下現實採取不同的觀看經驗。雖然引起爭議，但誰對誰錯無解，有話為何不能說？朱天心有資格講她的觀察，她寫她相信的事物。散文就是生命經驗，朱天心用一流的文字功力，撐出她的文學世界，與社會產生連結。《三十三年夢》是日記、遊記、傳記，甚至也能當後設小說來看，打散文學類型的界定，將歷史化為感官地理，重新挑戰「文學可以是什麼」、「文學可以做什麼」。朱天心長期投身動保，為流浪動物爭取權益，她也關心社會，一直把自己放在最前線，有一種即使萬箭穿心仍勇往直前的偏執。
楊照與朱天心是老朋友，透露她曾明言要解決自己的寫作困境──以前朱天心寫的常是議論式小說，用以表達立場；但是用小說來發議論並不是一個好的形式，所以《三十三年夢》豁出去了，回到單純的散文，可惜出書後引起的注意都不在文學方面。
無論從「怨毒著書」或發憤著書的角度來看，王德威覺得《三十三年夢》都是具有爆發力的作品，逼著人們去面對問題。人與事的糾葛或許牽涉到寫作倫理，然而以審美的維度著眼，不管喜歡與否，朱天心藉由不斷的舊地重遊，在「重複」的架構中多重布署其間的殊異，有如班雅明與德勒茲的「縐摺理論」，也是張小虹常提到的「摺」學理論，在縐摺式的繁衍中，探究其間的虛擬性與真實性，其複雜程度非常迷人。
騎著鐵馬悼念消失的過往
平路表示，無論就整體性或往前、往後看，吳明益的作品都有飽滿度。《單車失竊記》不是代表作，缺點是主線太單薄，書中的「我」與史料的緊密度不夠。《天橋上的魔術師》是吳明益最好的小說，文字與場景準確度高，也有節制。吳明益的每一本書都可看出他嚴格執行「節制」，並且除了小說之外，他的散文也寫得好，寧靜、有議論性、嚴謹。目前的台灣充滿浮躁的氛圍，正需要吳明益這樣安靜的力量與靜定的精神。
陳列從《家離水邊那麼近》開始對吳明益印象深刻，吳明益經由寫作，展現他的特色、他的誠懇與踏實。吳明益學識與才情兼備，但他的寫作不是只靠才氣，更下了功夫，為了他要寫的題材而做研究，博雜的知識與作品的豐富互相映襯，如艾略特所言，思想有玫瑰花的香氣。吳明益將思想與情感融合，時有神來之筆，提升讀者的感受力。《單車失竊記》像是一首交響曲，樂器的編制之外，還有各種藝術形式同時展現，不受規範約束；它是哀傷的小說，談「消失」，消失的父親、大象、時間、單車……在尋覓的過程中悼念，但因為有記憶，就不會落入「空無」。吳明益藉小說談人的夢想、純真與失落，是說故事的高手。
張小虹覺得吳明益的自然書寫很厲害，但小說方面，若將《邦查女孩》與《單車失竊記》相較，甘耀明的史料融入故事，比較不著痕跡，故事也比較精采；吳明益的史料會塊狀地卡在某些地方，導致意念先行。
楊澤根據台灣史的部分做分析，甘耀明的《邦查女孩》和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在故事的時間點上有重疊，兩位作家做了相同的歷史研究，但是甘耀明用歷史穿針引線，《單車失竊記》則像歷史教室，吳明益和朱天心同樣有一種知識分子的包袱。
楊照認為，吳明益的緊和甘耀明的鬆，是兩種極端，兩者都有進步的空間。寫《家離水邊那麼近》和《迷蝶誌》時的吳明益，很單純地喜歡自然生態；但從《複眼人》到現在，吳明益更靠大腦寫小說，而不是心與直覺。
大河盡頭潛藏著黯黑童話
王德威推薦李永平，自1992年《海東青》、《朱鴒漫遊仙境》、書寫婆羅洲的《雨雪霏霏》及《大河盡頭》，《朱鴒書》是李永平二十幾年的作品總結，也是他生命歷程的書寫。《朱鴒書》藉由十二歲台灣小女生朱鴒在婆羅洲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冒險，和李永平的其他幾本小說對話。朱鴒是李永平的「蘿莉塔」情結，書中有六百個小孩遭蹂躪，唯有朱鴒逃過一劫，其實很悲傷，但李永平寫得很輕快，最後以童話式的翻轉收場。這次所有入選作品的特色，《朱鴒書》都有，各種冒險出神入化，奇幻、抒情、童話、神話……；對於東南亞，李永平也了解得比吳明益更深刻。李永平將近五十年的創作，以輕盈舒緩的故事來表達他和台灣的關係，他已根植台灣，不想把自己歸類為馬華作家。
陳義芝非常欣賞《大河盡頭》，從中看見李永平對故鄉的想像。
平路看李永平，性別因素在他筆下只是象徵，小女孩不會長大。朱鴒的純真，與蘿莉塔的小魔女形象完全相反。《朱鴒書》這本小說是反童話，由於李永平內心的黑暗面，因而讓故事產生了複雜性。
第一輪投票
決審團針對入圍作品，分別給予第一名六分、第二名五分、第三名四分、第四名三分、第五名二分、第六名一分。
李永平，22分（王德威6、平路2、張小虹3、陳列3、陳義芝1、楊照3、楊澤4）
吳明益，29分（王德威5、平路6、張小虹4、陳列6、陳義芝2、楊照4、楊澤2）
朱天心，24分（王德威4、平路1、張小虹6、陳列2、陳義芝3、楊照5、楊澤3）
羅智成，19分（王德威1、平路3、張小虹1、陳列1、陳義芝6、楊照2、楊澤5）
陳芳明，26分（王德威2、平路5、張小虹2、陳列5、陳義芝5、楊照6、楊澤1）
甘耀明，27分（王德威3、平路4、張小虹5、陳列4、陳義芝4、楊照1、楊澤6）
第二輪投票
由於第一輪投票的票數差距不大，因此根據較多評審視為前兩名且得分最高的前四位作家再進行第二次投票。
吳明益，19分（王德威4、平路4、張小虹2、陳列4、陳義芝1、楊照2、楊澤2）
朱天心，17分（王德威3、平路1、張小虹4、陳列1、陳義芝2、楊照3、楊澤3）
陳芳明，17分（王德威1、平路3、張小虹1、陳列3、陳義芝4、楊照4、楊澤1）
甘耀明，17分（王德威2、平路2、張小虹3、陳列2、陳義芝3、楊照1、楊澤4）
投票結果，第三屆聯合報文學大獎獲獎者為吳明益，獨得獎金101萬元暨獎座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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