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著牙,把我們自己都沒有把握的悲歡離合寫成斬釘截鐵的命運,並在自己創造出來的命運之前,不安、顫抖、流著冷汗……
1.那個下午的廚房對話
馬家輝:明駿老兄,比我年長三十二天的大哥,最近常常想到你,倒不是因為剛完成了一部十八萬字述及基情的長篇小說《龍頭鳳尾》,而是想到整整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在你家的廚房,我蹲在地上,抬頭看你在手忙腳亂地煮菜,當時我們皆已四十三歲,卻仍像少年人般論及生平志向。
當時我問你,在未來的日子裡,最想做些什麼?有沒有中年危機?擔不擔心事業發展?諸如此類。你聳肩道,「管他的!大不了回家寫小說,最好也是可以回家寫小說。唯有在寫小說的時候,我的心才最平靜。後世總會因為你寫了一些好的文學作品而包容你、接受你。」
你的表情是如此淡定而堅定。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何等羨慕。
我從二十歲開始寫專欄,之前,寫過一篇兩千字的小說還得過「香港青年文學獎」的佳作,但自此「絕筆」,一直在每天一千字的文章泥沼打滾糾纏,儘管心裡屢有寫小說的念頭,甚至構思過一些故事,卻未動筆。直到那年下午在你家,聽你述及小說心情,當夜離開,我才認認真真地對自己說,哦,原來寫小說有這麼厲害的療癒效果,看來我不該再等了。恐怕真該動筆了。
可是,不等不等,終究又等了七、八年,基於諸種理由,一拖再拖到五十一歲才坐下埋首把心裡故事寫出,成書之日已是五十三歲之年,自覺有點丟人。但我又釋然。你是對的,唯有在寫小說的時候,我的心才平靜;不只平靜,更是快樂。感謝你。如果沒有當天的廚房對白,今天我可能連這部小說也交不出來。
對了。我曾問你:「聽說台灣有『小說新人獎』活動,我這麼老了,可以提名嗎?即使夠水準,還有臉去拿嗎?」——嘿,怎麼樣?考慮一下,提名我?我是很不要臉的。他們敢頒,我便敢拿。
2.小說創作的「新人」
楊照:家輝,你左等右等,把台灣「小說新人獎」的機會也等失了。就在從我家廚房對話到今天的時間裡,發生了很多事,包括「小說新人獎」停辦了,也包括看起來有興趣讀小說的人愈來愈少了。
就算原來的「小說新人獎」還在,你也不該得。不只是「小說新人獎」不是用提名的,是徵文,更重要的,《龍頭鳳尾》絕對不像「新人」作品。那裡面累積了你五十年的人生經驗,還有你對於香港歷史不同於流俗的看法,以及你長年從香港角度思索「漢奸」的曖昧且深刻體認,和一般「新人」剛開筆寫小說的寫法及成就,差距太大了。你開筆就寫出了老辣的風格,毫無青澀之處,「新人獎」不會、也不該選擇推薦這種作品。
真正「新」的,或許是寫小說帶來的苦與樂,煎熬與神往吧。透過寫小說,人在自家的書桌前、電腦前,將自己搬運到另外一個時代,進入另外一個人生裡。你一邊體驗著,卻還要一邊創造;一方面似乎是小說的主人,另一方面小說寫得愈多愈長,你能夠任性決定的空間就愈來愈小,變身成了小說的奴僕,艱辛掙扎著滑動無形的手臂承載著小說向前。
我所知道、我所體會的就是:這樣的小說寫作經驗,必然改變人和現實之間的關係。相較於小說中那個濃稠萃取過的時空,現實變得很稀很無味,好像不值得付出有那麼強烈的喜怒哀樂反應。這應該就是當年廚房對話背後,我真實的感受吧!寫小說時,回過神來,我常常會對現實社會狀態,尤其新聞產生帶點不屑的反應:「這,也值得大驚小怪?」
由你自己創造的陸北才(陸南才)陪著走過了一回香港歷史,會使得你對香港當下處境有不一樣的看法?
3.原來比想像中聰明
馬家輝:是的,小說寫作經驗必然改變人和現實之間的關係。村上先生不是也說過「在某種意義上,小說家在創作小說的同時,自己的某部分,也被小說創作了?」我只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沒資格以小說家自居,卻亦已被寫作經驗深深「創作」。
就談你所問及的香港當下處境吧。
在《龍頭鳳尾》寫作的兩年多裡,香港發生了幾場激烈的社會抗爭和政治事件,雨傘抗爭,旺角騷亂,立法會補選,皆對「本土意識」的形構極具關鍵影響。我都跟它們保持了相當距離。理由並非我的時間都被寫作占據,亦不在於我認同或不認同這樣或那樣的意識形態,只因我的熱情竟由參與轉移到觀察,以及思考,以及想像,昔日的我早已上街擠在大夥裡面揮拳吶喊,此時的我卻寧願留在家裡,坐在電腦面前,透過網路新聞和視頻細察影像裡的各式臉容和論述,聆聽他們如何衝突,思索他們為何衝突,而更重要的是,努力猜度衝突的各種可能結局,不限於現實的結局,而是僅存在我腦海的經由我加油添醋地幻想出來的結局。換句話說,我把當下處境看成「故事」或「故事元素」,雖未動手,卻已在腦裡構思了一段又一段的未來小說。
這並不是說我對當下真相漠不關心,而恐怕剛好相反,透過模擬的小說創作遊戲,我隱隱覺得更貼近了真相的各種可能。忍不住想起美國作家約翰加德納 (John Gardner)寫過的提醒:「年輕作家面對的最大誘惑之一,就是禁不住認為自己從小成長的地方,居民不是笨蛋就是偽君子,需要好好修理或教化。但隨著他們日漸成熟,如果運氣好的話,後來他們就會發現過去他們看不起的那些人都有一些優點,發現那些人比他們原來所想像的更聰明、更好心。想要向別人說明什麼是正確的觀念與態度,其實有害於創作小說的最高貴動機。」
我畢竟不年輕了。如果到了這把年紀仍無知於此事,連自己亦沒法不嘲笑自己。而我真後悔這麼遲才動筆寫這樣的神奇的叫作小說的東西。
4.值得寫的小說
楊照:家輝,早早開始寫小說,依我的經驗,不見得是好事。寫小說最難,也最過癮的,是思索人生的可能性,從眾多可能中選擇出一種來派給你筆下的角色,你選了的,就成了他的命運。所有的可能中,你替陸北才選了愛上男人、愛上英國人、當了堂口老大、和日本人密切周旋,還替他選了從陸北才改名為陸南才,他只能無奈地摸摸鼻子,接受你給予他的一切。
年輕的時候,我們對於人的可能性理解得太少,甚至還來不及經歷並摸索自己的可能性。寫起小說來,只會也只需在三、五種可能中選擇,於是小說寫來很快很順,太順太簡單了。到了一定年紀,才知難,才會怕。明明光是我知道的可能變化,就有幾十種、幾百種,為什麼就選這一種給他或她呢?更難更怕的是,到底還有多少其他可能是我不知道的,甚至是我無法想像的?那裡應該會有更好、更適合的安排吧?要如何說服自己:對,小說情節就應該這樣推進,小說人物就應該在這裡活了在那裡死了?
經過了這樣的迷疑困惑,我們才寫得出值得寫的小說,卻也因此,所有值得寫的小說都不可能讓我們滿意。想過了所有可能,小說中卻只能寫出其中的一種,咬著牙,把我們自己都沒有把握的悲歡離合寫成斬釘截鐵的命運,並在自己創造出來的命運之前,不安、顫抖、流著冷汗。
Rather late than never.家輝,歡迎加入這個奇特的小說作者行列,將香港過往歷史上所有的偶然,堅持地凝視為不可更改的命運。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 楊照VS馬家輝 男男之愛,以及恨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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