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農曆新年假期,我到印度一遊,拜訪恆河畔著名的城市瓦拉納西。這座被馬克吐溫稱為「比傳說還古老」的印度教聖城,至今仍保留著質樸的面貌。狹小顛簸的巷弄隨處藏著一座斑駁的宗教祭壇,以及各式依據象神形象創作的繪畫,信仰隨時與生活扣接。
小道上,長鳴喇叭的機車與晃蕩的牛隻和蜷臥取暖的狗兒搶道;沿街鮮豔的貢花與焚香,與泥路上的牛糞交雜出視覺與氣味的突兀感。幾天下來,我大概可以依照氣味拼湊出自己的「瓦城」地圖。
不過,瓦拉納西最著名的,還是台階火葬場,衝擊著外地遊客對死亡的恐懼。印度之行,正是為此而來,想要在新舊交替之際,不同以往地「以死亡慶賀新生」。
然而,真正身處在火葬場迎面而來的死亡震撼中,我才發現,這樣的「日常」仍舊是我難以直面的現實。連續幾天,我站在馬尼卡尼卡的觀台上,以隨時摀眼的姿態,驚懼地拼湊對於焚燒一具具屍體的觀看。
根據生前的富貧與階級,那些裝飾在華麗鮮花布匹或清簡白布之下的軀體,在浸潤過恆河之水後,靜靜地躺在材質與數量不同的薪柴上,然後,一把火點燃。
熊熊烈火很快就吞噬了肉體,有時一隻焦黑的手臂會突然從裹屍布裡滑出來,如一乾柴,繼續燃燒。而不斷上升的熱氣挾帶著大量灰燼、綜合著焦味與屍體上塗抹的香膏焚化後的氣味,撲面而來。雖沒有預期的難受,但死亡如此靠近,近到可以飄落在肌膚之上,呼吸之中,那份衝擊仍令人難以調適。
我於是想起自己人生中參與的第一場葬禮--母親的葬禮。從小,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母親總要我遠離葬禮。外婆過世時,母親帶著全家回南投奔喪,卻把我託給鄰居照顧。那幾個夜晚,在鄰居家裡我一直想像著死亡的面容,想像著有天我會見到它,它會是如何張牙舞爪。母親逝世,棺木在火葬場燒化時,我腦海想到的不是難過與不捨,而是試圖在烈火中捕捉死神的模樣,祂到底有多恐怖?恐怖到母親在世時總要我遠離祂,藉此保護我。
當然,火焰裡什麼都沒有,連同母親的輪廓、赤焰該有的熱氣,全都被隔絕在防護玻璃的另一端。死亡,我還是未能親見。
停留瓦拉納西的日子,觀看死亡,呼吸死亡,漸漸成為了我的日常。第五天夜裡,母親來到我的夢中;她逝世這麼多年,我第一次夢見她。
夢中,母親坐在家裡的折疊餐桌旁,靜靜地用餐。我好奇觀察她的皺紋、白髮、細細蠕動的嘴唇,然後母親突然側過臉,看著我說:「數學要是不會的話,記得叫你哥哥教你。」
我在夢裡笑得很大聲,因為那是我大學念英文系時,只要一回家,母親就會細細提醒的事。醒來後,我躺在床上,感覺生死如夢。死亡的模樣,也許輕如一聲母親的問候與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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