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代表作
「大刀王五」是連續劇裡的角色,據說歷史中的確有這個字號的人物存在。
那是一位典型的俠義之士,大刀在手,專治雞鳴狗盜,貪贓枉法的江湖敗類。飾演扛著大刀的大俠王五,吳桓也就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
我跟吳桓是在台視認識的。
當時尚在世新念書的我,有幸鑽進台視,擔任戲劇節目的劇務,既可實習專業經驗,又可賺錢,豐滿荷包,簡直開心到不行。只不過,初來乍到,全是些在電視裡見過的明星們,雀躍是有,不安更大。吳桓是讓我心定的重要人物。
吳桓的正業是導演,演戲對他來說是玩票;我們都稱呼他導演,其他的演員則將「桓」(念成「還兒」,帶有捲舌音)掛在嘴上。他表面上有點酷,好像不太好相處,熟了後,才知道他好說話得很;我膽大開口請他到世新演講,他二話不說,就連講師費都不要。
吳桓說,人生沒什麼道理,絕對不會依著自己寫的劇本走。他說,原本「大刀王五」已經定了男主角,但突然出了狀況,台視節目部的高層無計可施,看到身為該劇導演的他在那,就指著他的鼻子,一口敲定,這就是王五的救火人物。沒想到,該劇播出後反響極大,竟成了吳桓的演藝事業代表作。
很自然的,我與吳桓成了忘年之交。
我剛退伍那年,他帶著我去北投山上,向他的一位大哥拜年。吳桓的母親早逝,父親遠赴美國,後來又再成家,他等於是這位大哥帶大的。在吳桓的口中,這位對他既是嚴父又是長兄的大哥,曾在東北做過響馬,是位進出過江湖的大人物;果不其然,包括吳桓在內的一屋子人,對著端坐在太師椅的老大哥行禮如儀,氣氛肅穆,不苟言笑,簡直就像是電視劇的翻版;老大哥高大威武,雖然年歲頗大,但是醬紫色的方臉上,屹立的分明就是關老爺的神氣,讓我大氣都沒敢呼出一口。
拜完年,大哥客氣地張羅眾人吃喝。不過,沒喝上兩口,我就被高粱酒嗆到淚眼矇矓。吳桓低聲叮嚀我,舉起高粱杯子,不要急著就灌進嘴裡,尤其切忌含於嘴中,狀似徘徊,猶豫不決;應該先聞酒香,果斷地一口悶,直入喉底,才能體會這酒的底蘊和力道;那像是泥土地被牛車的輪子壓出來的轍子,既深且廣,絕對是快意人生的最佳寫照。
我去過他在光復南路的家吃飯,他的另一半董德齡,人稱「董媽咪」,說了一口響脆有勁兒的北京話,更燒了一手好菜,他們家也成了圈內人聚會喝酒的好地方。不過,我後來發現氣氛不對,去他家喝茶聊天,見不著董媽咪的人影。我沒話找話,指著他家餐廳白牆上的一道墨色讚嘆道,這山水潑墨還揮灑得挺神氣的。吳桓鼻腔吭了聲,沒好氣說那是他與董媽咪前一夜吵架,把杯中酒灑過去的痕跡,我立馬住口,不好接話。
●八六年的陳高等你
吳桓與董媽咪還是離異了。
陪同吳桓喝上兩杯,就成了我的日常功課之一。每每酒意興起,吳桓會聊些體己的話。他說,因父親是軍醫,長年不在家,母親也許希望兒子秀氣點,不要太皮,居然自小就要他穿著裙子,就連噓噓都要他蹲著,是故,他在成長過程中差一點發生性別倒錯的問題。後來,父親遠走美國,也另外成了家,雖然還是幫他辦了綠卡,但與他的關係非常淡漠,幾乎沒給他什麼溫情。於是我知道,家庭對一個人的個性養成,是多麼重要。
他也跟我說,男人到了四十歲是一個關卡,開始瞻前顧後,尋找人生的定位;五十歲時,會有點慌,就像是發現存摺裡只剩下一點零頭;六十歲就更不用說了,所謂的理想與抱負,如骨董字畫,顏色淡了,字跡垮了,渾像高粱酒,遇到空氣,香味就散了。
等我回台定居,他又逢上了美好的第二春,與陳小心成天膩在一起不說,陳小心還幫他張羅了一間餐廳,說是方便他與友人小酌共聚。慢慢的,他的酒量退步了,沒喝幾杯就大舌頭,許多話總是重複又重複;我譏笑他,他拿我沒轍,只是再三數落我,等你老了就知道。
吳桓的兒子小開,後來由美國回台。有一陣子,吳桓幫兒子寫劇本,親自導演;小開也以廣告明星出現。於是我了然,吳桓刻意要拉近與兒子之間的感情。
然後,他罹患了肺腺癌。
他搬到山上養病後,我們只是偶爾通個電話;我只能哄他,兩瓶八六年的陳高等著他再次仗著大刀,重出江湖。
二度發病後,我去三總看他。躺在床上的他,已經縮水似的,像個初中生。他沒有體力說話,忽然又拉起肚子,看護手忙腳亂地幫他整理,我默默避了開去。走在三總的長廊裡,我很清楚,六十九歲的吳桓,顯然是沒辦法與我分享七十歲的心境了。
他走前,我在內湖的公車站遇見董媽咪,聊起吳桓的病,也只能搖頭嘆息。他走後,陳小心一直說是要好好聚聚,只不過,迄今未曾再見,再來緬懷我們心目中的那位「大刀王五」。
那天,走在台北市樂利路上,我的目的地是董媽咪經營的餐廳。多年沒有聯絡,我是在網路上看到這則消息。我一度繞過餐廳,不敢進去,為的是沒有想好,見著董媽咪的第一句話應該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長驅直入了。見我進門,迎面而來的一位中年男子,具有與吳桓一樣的酷味,我叫他,小開;果然,是吳桓的兒子。然後,廚房颳了陣風似的,門開敞,董媽咪出來了,俐落明快地站在小開身後。我這才想起,忘了把家裡的高粱酒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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