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養「多肉」變成一種很潮的事。某個午後,我漫步在地下街,無意間停在一株熊童子的櫥窗前,凝視良久,恍然領悟傳說中的療癒從何而來。一瓣瓣胖墩墩的葉片像熊掌,燈光溫溫照拂,細軟的絨毛讓人感受到最親暱的安撫。
一談起多肉,腦海彷彿充滿各種萌呆盆景。文青療癒風的文化氛圍,讓「多肉植栽」猛然異軍突起,成為一種商品類別,陳列在購物網站。咖啡店的植栽總少不了多肉,各種手工設計飾品更研發出仿真多肉捏陶。真假相涉,虛幻若真,人生竟在這樣幻設的形象裡這麼輕易獲得救贖,難道不是意味著日常太多無形擠壓,讓人不得不轉向微小植物追求一絲新生?
此刻,我站在玻璃窗前,看著溫室以濕度平衡細密養護著的熊童子,聽著銷售員鉅細靡遺講授如何悉心照料多肉植物。想著,同樣是多肉,那株在我家陽台終年不斷蔓生的石蓮難道是棵異數?
兒時記憶裡的多肉不曾這麼嬌貴。它甚至是一種食物而非微觀裝飾。這要從我愛花如癡的大伯說起。早在一波自然民宿花園風潮掀起之前,大伯與伯母已把自家的庭院和屋頂都布置成天棚小花園。印象裡,他一直是個活在土裡的人。小時很常看到他在前院的小土堆拿著鏟子東挖西挖,說是每季翻翻土,花和樹才長得好。他是那種走在山邊會隨手摘下一朵小花,讓你吸吸花蜜的人。有一次,他讓我到花棚挑選喜歡的花,說要送我一盆。只記得自己當時很興奮跑向一片花海漫布的園圃,卻一時驚慌起來。從小就有選擇困難症的我,對於突然湧現的多種選項,竟然產生奇怪的焦慮。在微微發熱的情緒裡,指了指角落邊遠遠看起來灰撲撲的石蓮花叢。走近細看,石蓮粉綠透紫的特殊色澤像籠罩一層紗,葉面重疊交錯向外展開,像一張捕夢網。
大伯爽朗笑道,「妳可真會挑,這是好吃的啦!」他明快摘下幾片石蓮葉進屋沖洗。不久,我茫然盯著一片肥厚的葉片,遲疑輕咬一口,輕微清脆聲響,口內湧出酸澀汁液,並在反覆咀嚼的唾液中轉為甘甜,或許有點像不甜的蓮霧帶點草本氣味。這個視覺與味覺的落差實在令人衝擊:「竟然像蓮霧?!」大伯在一旁笑瞇了眼,滿意點頭:「這一片可以長成很多花喔,妳賺到啦!」他把石蓮葉放到我掌心。看著豐腴肥潤的葉片,我想,「初次見面啊,以後請多多指教。」這才想起,我第一盆豢養的植物,原來就是多肉。
想想也太不可思議,母株待在臨山而濕霧環繞的沃土花園,它有想過未來竟有部分的自己將分株到喧囂的城市陽台嗎?但它卻不負眾望,長得異常健壯,一朵生出一朵,朵朵連城。幾年間,一枚小如指節的石蓮葉,已在我家狹窄的小陽台長成一小叢石蓮花園。
好奇怪呀,為什麼人長越大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從一片石蓮活成一株熊童子了呢?小時候總以為人生的藍圖應該像石蓮,找到一片目標之葉,努力天天曬曬陽光、澆澆水,就能一片接一片,順利開出層次完美的花形了吧。但現實卻總像風,只會一掌掌時不時交錯打在你臉上。久而久之,你便漸漸長成一株異常害怕受傷的觀用多肉,習慣藏身在一個小真空透明瓶,變幻萌呆為保護色,安坐在與世隔絕的小宇宙裡,保存自己。
有時生活環境更嚴酷如沙漠,不得不把人逼成一球仙人掌。
我常常忘記,在療癒的形象之外,布滿荊棘的仙人掌其實也是多肉家族的一員。多肉變成了多刺,柔軟的絨毛不再,長短粗細各種尖刺卻應運而生。肉,歷經日日磨擦長出厚繭;可是繭與刺,都以它們的倔強包覆最弱軟的心。
嘿,你看過仙人掌花嗎?對噢,它會開花。
我曾有過一顆圓胖的短刺仙人掌。幾年如一日,外型單調讓人誤以為是個擺設裝置。但在某年春天,它突然從邊緣抽出小綠芽,內□捲藏一點光亮。我始終不能忘記那天早晨,日光斜倚的陽台上,出現一朵大如掌心的仙人掌花。豔黃如火卻薄如蟬翼。花瓣浸透著日光,金黃飽滿綻放它最深沉的溫柔。
那一刻,走過那麼多個盛夏與酷寒痛苦的記憶,此時都雲淡風輕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