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夢
五年的玉華寺,他的故交太宗皇帝入夢多回,他就在玉華寺送走太宗的,現在他也要在玉華寺畫下人間句點,換太宗來送他。他醒過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入夢連連,他知道這是離開人間的徵兆,他已無夢多年,就是有夢也都是手中正在翻譯的文字在夢裡斤斤計較。
幾日前他去探望他親手漆造的兩百尊佛像,跟佛像道別。當他知道自己行將圓寂時,便婉拒弟子要他再譯另一本佛經的要求,「死期已至,勢非賒遠,今欲往蘭芝等谷禮辭俱胝佛像。」門人僧眾聽了彼此相顧,不禁潸然淚下。
很多年來,他一直都是打坐入睡。那是在那爛陀養成的習慣,那裡的學生宿舍高度寬度只容半身,上下四方就是一個打坐空間。當時他一坐五年,卻彷彿一坐萬年。在他嚴謹人生裡少數幾次情不自禁的痛哭流涕,西行九死一生後在異地遇到的漢僧,相擁而泣的淚水,千轉百迴才抵達菩提迦耶的淚水,聽聞恩師戒賢離世的淚水,愛徒辨機被處死的淚水,於今乾涸淚水已回歸天荒地老。或有淚未流的大悲,知遇之恩的唐太宗往生,陪他取經落難的人與馬匹,哥哥長捷法師的圓寂。佛不說死亡而說往生,佛不說離世而說離宴,佛不說逝去而說圓寂。
新字新詞由他嘴巴吐出,從此光耀漢地。
死亡的星塵,死亡也依然閃耀,只是人們見不到那微光。紅塵如豔麗朝霞,譯畢《大般若經》自知俗緣已了的雲遊僧站在花園望著星空,耳聽譯經院燈火仍通明,他甚至聽到抄寫經論的窣窣細響。
他聽了四十年,比起塵劫沙數,四十年如轉瞬。他相信唯有經典可以抵擋時間鏽蝕,不被層層疊疊的更迭浪潮吞沒。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首次被他吐出的文字蔚為一座藏經閣(只是他當時看不見藏經閣經過時間終將供給了灰塵,經文往後將長滿荒煙蔓草,後代人只取他千卷之一瓢就已然沒時間閱讀了)。
▌須彌與芥子
長安夢華錄,這夢是一場影響千古的繁華,佛學盛典。
不願枯守僧院,此去雲遊世界,從沒想過人生最後的二十年被圈困在譯經院。年輕時的那一場出走,時間軸線畫在公元六二九,彼時新皇太宗才上位三年,貞觀之治尚未開顯。他只好私自出關,違反禁令西行,漏夜祕密離開中土前夕,他曾來回走在長安街頭,看著長安生滅,長安人來去。
怎麼時間就像吹一口氣就飛過了,連雲遊路途的各種九死一生的劫難都恍似一場夢?
冬風吹過了回歸線,永劫回歸,二十囚在譯經院的方寸之地,他的目光只有佛經,對比於往昔近乎二十年的西行取經遊歷,猶如須彌與芥子的對比,但他知道真正對比的是藏經閣,眼前這上下無邊的文字般若才是他的世界,攀爬的須彌山。
般若,超越智慧的智慧,找不到對應的漢字故不翻譯,他嚴格謹守的四不翻。
為救度眾生而將自己成佛時間延後的菩薩,而他自知死期已到,不能再延後了,他望著滿牆未完成的梵文經書。他擔憂,但瞬間又放下,譯經院人才濟濟,想到這裡,他微笑了,聽見玉華寺敲更人突然高聲誦出《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時間彷彿已然遙遠,年少曾在蜀地救過的那個身染臭瘡的乞丐所回報他的梵文經典,經題加內文兩百六十字,無一字能減,無一字能增,販夫走卒都能朗朗上口,但真能讀懂這集六百卷經典之心中心要精髓者幾希。
他慨嘆之餘卻又自我安慰,紅塵不留他,至少文字留下。
《心經》救過他,他想起那場幾乎索討他性命的西行取經的沙漠飢渴,觀自在的楊枝淨水灑醒他上路,度過險惡,直朝佛國奔去。但這一切都要落幕了嗎?愈涉愈深的沙丘,愈行愈峻的高山,如夢中之夢遙遠了。眼前慢慢透亮的晨光,花影搖曳,初春三月,佛來接他了。
在看見佛之前,他看見了許多人,這人生路上的許多幫助過他的人。六道有情,那些曾經一路為他的取經之路而死傷無數的生靈,那些不知名的商旅,那些有聲名的國王,那些販夫走卒,那些幫他馱經回返的馬匹……菩薩的蓮花座等他上座,他明白沒有眾生就沒有菩薩,眾生依怙菩薩得救,菩薩也因眾生成就。
這近在咫尺的蓮花座,必須一步一跪,行過髑髏地,才能抵達。
多年後,這個被唐中宗追諡為大遍覺的他在闔眼前,回想他人生遭逢過的所有生靈們,一一唱名的生靈們,微笑回應他的初心與明白,裝著他整個宇宙的心。
佛經即眾經,一切經,大藏經。佛是眾生,眾生是佛。佛是過去人,人是未來佛。
麟德元年二月五日夜半,圓寂。半世雲遊半世譯經,半生移動半生定點,如他曾對玉華寺僧眾所言:「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當卒命於此伽藍。」
臨終前,即將上位菩薩的他逐一列表要感謝的功德芳名錄,他倒帶回想此生相逢的眾生,要慧立逐一筆錄,且特別叮囑筆錄語詞語感要保有一種中性。並再三提點書寫他的部分莫有溢詞之美,只需陳述。慧立點頭,但心裡想的卻是當然要讚嘆師父感恩師父,何況師父一生如史詩,根本超越語詞。
十二點夜半鐘聲一敲,菩薩蓮花座等他上位之前,蓮花座下開出的是無盡眾生的骷髏頭。
時間一路倒退回胚胎,僧回母親的子宮。
沒有眾生,就沒有菩薩。
佛說:「吾道弘大,合眾為一。」(佛說海八德經)
僧之路,生之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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