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一個編輯
●楊宗翰:
六年級世代的文學人,有不少曾經或正在以編輯為業。這個「業」可以是職業,可以是事業,也可以是志業。我這幾年對「以編輯為業」很感興趣,故先後主編了《大編時代》與《話說文學編輯》兩本書,欲藉助眾人之力,一方面重現過往□弦等偉大編輯的事功與啟示;另一方面也想激勵一下吾輩或更年輕的文學人,別再一天到晚喊著或自比為「小編」。小編滿街走,氣短志不高,還能夠承擔什麼大任?「大編」之所以為大,是大在心態,大在視野,大在對於編輯這份職業/事業/志業的企圖與實踐。文藝可以成學,編輯足以成家,所以我主張這些大編應該被正名為「編輯家」。其言行必須記錄,其編事值得研究。
這些編輯家中兼有詩人身分,於編事及創作上皆卓然成家者,至少有楊牧、向明、張默、□弦、蕭蕭、白靈、向陽……我認為應該冠他們以「詩人編輯家」榮銜。當我在擔任編輯、講授編輯、研究編輯、想像編輯時,這些「詩人編輯家」都是學習的模版跟最好的典範。不過世代有別,環境殊異,我們這些歲數坐四望五的「六年級生」,畢竟再也回不去前行代的紙本媒體盛世了。德俊,你跟我都是在公元兩千年前後開始接觸編務吧?我們何其有幸,見證紙媒王國的夕陽餘暉;在編輯工作之餘,還因緣際會成為部落格或新聞台的首批投入者。在homepage或blog上,每個人都突然變成(自己的)總編輯,過癮極了。可以單槍匹馬,可以詩妖8P,一時之間好不熱鬧。豈料廿年過去了,一切都變成失效連結,再怎麼refresh都杳無蹤影。想起來也滿可怕的:原來網路世界遇到金流斷絕,任何遺跡都可能被完全移除。
像我這樣一個編輯,廿年過去了仍然在編編寫寫,樂此不疲。昔日我曾編過《勁晚報》副刊,待過出版社與雜誌社,邊做邊學該如何編輯、企畫、業務、行銷、策展;現在既主編學報《臺灣詩學學刊》,又替中華民國筆會英文季刊《譯之華》(Florescence)選稿件與訂專題,偶爾也受邀策畫雜誌或協力專案。雖然身居學院圍牆之內,但能夠藉此維持編輯手感,我很樂意,也很珍惜。尤其這些編選企畫都是文學之事,而我本來就很想終身作一名文學編輯——堂堂正正、不容蔑視、不需理由的文學編輯。因為我篤信:文學,就是最好的理由。
●林德俊:
宗翰兄編輯資歷豐富,在我眼中是個學術性、策畫型的編輯人,往往一本選集的出版就是一個議題設定,主編者為主題做功課、經營撰稿人脈、建立編輯論述,尋稿(邀/徵稿)、追稿、理稿、校對……出版後也還少不了推廣工作,相關活動設計甚至在編選之初便已啟動。大處著眼而小處著手,這般運籌帷幄,期能引起關注、帶動討論,當然是「大編」無誤。「大編時代」的命題頗有氣魄,蘊含著編輯人的責任心與榮耀感,是自我期許亦是高調呼籲。
其實不少低調隱身在「小編」頭銜之下的編輯人,完全具備「大編」的實力,他們搭起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橋梁,成為透明卻堅實的存在。網路社群媒體的小編,較之以往純紙媒時代的編輯人,「即時互動」、「維持熱度」的挑戰更大,這些小編正在開拓編輯專業的新面向,其技能包值得舊時代的編輯來取經。反之,小編們不妨多多回望紙媒時代的編輯人,正視「精編細校」的職人精神,資訊查核、防漏抓錯等基本功不應在數位時代的編輯工作裡退居邊緣。
回鄉,就是在編輯一個地方
●楊宗翰:
透過青年回鄉,帶動在地發展,在政府推動這類型「地方創生」之前,德俊你已選擇放下台北的報刊編務工作,先一步回到台中老家了。小林來台北,德俊返霧峰——王禎和筆下的純樸青年,在台北見識到種種不堪與價值衝突,最後忍不住心中吶喊:「你們這款人!你們這款人!」德俊則以自己毅然回鄉為契機,從編輯副刊轉換為編輯地方。很佩服你們夫妻分身有術,能夠經營相距兩百公里的「熊與貓咖啡書房」及「熊與貓松山驛站」。它們都不是傳統意義下的商店,而是帶有社會企業精神,具備公益理念的推廣平台。而且霧峰熊與貓1.0版正走入歷史,只待裝修完成,十月後將以2.0嶄新版本出現。我在想:一向是行動派的德俊,這些年真可謂把蘭生街變長了,也把霧峰、把台中給編大了。
●林德俊:
2015年我在土地的聲聲呼喚之下,回到台中霧峰老家展開新生活,一方面,回鄉可以有較多機會近距離陪伴年邁的父母,二方面,我過去在台北從事多年的閱讀寫作推廣教學,可以搬到家鄉來實踐,文化人力資源相對匱乏的霧峰,或許更需要我的投入。
當我和內人韋瑋帶著一絲前中年期的哀傷,聊到「我們接下來可以做些什麼」時,「開書店」的鬼點子馬上「叮」一聲跳了出來。「那麼,我們就來實驗一種書店的可能吧!」我和韋瑋都屬於那種「不安於室」的作家,好不容易脫離上班打卡的日子,自然不會想要「開一家店」再為自己戴上手銬腳鐐,目前一周只開門兩天遂成為符合店主心性而一般人感到訝異的「營業模式」。回鄉前後,一邊準備開店,一邊從事家鄉田野調查,做足功課,初步盤點霧峰的發展難題與條件後,設定「在地文藝復興」和「友善土地的社區行動」作為書店目標,就這樣走上了社區營造和地方創生之路。
我以前是個作家,也是個編輯。回到鄉下,我還是個作家,拿起筆寫下所見所聞;回到老家,我還是個編輯,編輯地方的人、事、物和各種資源。我從客人的口中聽到生龍活虎的在地事,這些隱藏版高人,有作家、畫家、導演、設計師、音樂家以及文史、農業、生態、旅遊、社造等各式各樣的「專家」,還有其他難以歸類的「有故事的人」,他們讓書店的咖啡座成了地方人文客廳。令人興味盎然的「好料」,當然要「分享」出去,他們從客人變成朋友之後,又從朋友變成了講座、讀書會、工作坊的主角,不少在地民眾的參加心得是:「原來我們這兒臥虎藏龍呀!」
2015年我的太太韋瑋隨著先生回到他的家鄉,自己卻來到了異鄉,幾年的文化社造努力小有所成之後,2018年「熊與貓」在女主人的老家台北松山開啟外掛模式,營造一個「文化酵母」空間,透過在地結盟,開展種種扎根於地方的創意企畫,推廣錫口(松山古名)意象,試圖尋回松山的歷史聚落身分,復興場域精神,文學的形式在其中扮演要角,譬如我們為錫口老街(今饒河街)的老店和名攤製作了美食詩籤,並登上台北燈節活動的打燈謎朗讀節目……
夫妻倆的回鄉之路,真是出乎我們自己當初的預料呵。
本名與筆名
●楊宗翰:
親近的人叫我「宗翰」,學生則喚我「宗翰老師」,至於綽號,跟我無緣。記得德俊最早是化身為「兔牙小熊」,以此名主編、號稱「台灣第一本e世代情詩選」《愛情五味》,還收錄了我的創作。後來就是大家熟悉的「小熊老師」了,有持續更新的臉書粉絲團「小熊老師旅讀趣」,也是近期那本很好看的《黑翅鳶尋家記》作者。小熊老師跟林德俊,是一體兩面?還是各走各路?
「筆名」這檔事,對我個人實在太過陌生。自己此生唯一用過、也僅用一次的筆名「周樹人」,還是廿年多前《文訊》要介紹文壇新人,好意先詢問我想要找誰寫文章?我個性比較頑皮(可能更偏向頑劣一點),想說與其託人美言,何不力行自我批判?但規定就是不行。陳映真曾用筆名「許南村」寫評論文章〈試論陳映真〉,其實「陳映真」也是筆名,是為了紀念其早逝的孿生哥哥而用。最後《文訊》要的那篇,我就採用魯迅本名「周樹人」發表,自行靈魂拷問了一番。為了怕胡鬧漏餡,還特別跟編輯說稿費請匯入此文作者、當時女友的帳戶。後來分手後過了好久,才想到似乎忘記開口領這筆不義之財(確實不義,畢竟名義可疑啊!)。當年鬧的頑皮事還有不少,我還是就此打住好了。
●林德俊:
「兔牙小熊」是我在明日報個人新聞台時代的網路暱稱,其實是算命網站算來的。後來不少文學課堂上的學生喊我「小熊老師」,我便擁有了此生第二個筆名。我的詩創作有時被評為「童話風」,從事各種詩行動常常不自覺顯露出俏皮的一面,加上「小熊」方便記憶且富有親切感,「小熊老師」後來成為我最常用的筆名。
筆名之於作家,其一功能是創作形象的標誌,甚至會引導個人創作系統朝某個方向前進。回到台中之後,我因緣際會參與了里山環境復育,近年我的著作以動物繪本為主,包括《黑翅鳶尋家記》《貓頭鷹的孵夢森林》《草莓園偵探社》《守護億隻鴞》,家鄉山林的動物朋友們,包括飛鼠、蜂鷹,都在等著我為牠們寫下故事、配上詩句。對於故事劇團、生態教育隊伍的夥伴而言,小熊老師首先是一位童書作家,其次才是詩人呵。這些著作是因應推廣教育現場的需求而生,甚至不走傳統的圖書銷售通路,出版後直接由贊助單位捐贈圖書館或小學、社區,並在各種展演活動裡轉化應用。此跳過傳統書市而讓作品直接發揮具體影響的「另闢蹊徑」,是熊與貓正在嘗試的文學傳播實驗。
世代位置
●楊宗翰:
我們兩人還有一個共通處:很早就在思考「世代位置」問題。廿年前你主編那本《保險箱裡的星星:新世紀青年詩人十家》,六年級詩人就占了七位,所錄皆為他們在上世紀末及新世紀初之間的創作。感謝爾雅出版了這部選集,或許它引起的討論遠不及2000年十二冊「世紀詩選」(爾雅今年又很有勇氣地出版了五冊「新世紀詩選」);但此書就是一種集體火力展示,也可從中讀出你想用編選行為,證明或宣告一個世代日趨成熟的雄心。2010年我自菲返台定居,在網上已見識到七年級作家的火力之旺,卻大多數尚未降臨紙本,結集印刷出版。我遂動念策畫《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與《台灣七年級散文金典》三書,邀得朱宥勳、黃崇凱等六位主編,以首見的「七年級編選七年級」形式,展示自身創作成績。其實當時條件還不夠,很感謝主編者、入選者、評析者仍願勉力配合,讓這三本書能在2011年順利面市。
我們兩人會想作這些,應該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欲以編選策畫,彰顯一整個文學世代的位置。記得你在《保險箱裡的星星》裡,提過「新新世代」之說。時間過得真快,現在六年級作家若還被稱為新世代或青年作家,恐怕自己都會先忍俊不禁,噗哧一笑。過幾個月就是總統大選,倘若把文壇比作政壇,超過四十歲的吾輩似乎也可以去選總統了?幸好文人想當亂黨的多,願作順民者寡,誰會傻到爭取作文壇總統,讓人照三餐罵?無論最後哪方勢力、誰的人馬「執政」,拜託請對更年輕的世代好一點。強壓著別人不給出頭,並無法讓自己更為彰顯。我個人的文學養成過程裡,很幸運地並未受到前行代封殺或同世代排擠(也可能是我駑鈍,發生了也沒感覺到),對於更新的世代也始終保持開放與理解之心。就像自己當初提議的詩社名稱「植物園」一樣,我相信文學應該是、也必然是一座「大植物園」,千百種花草樹木,各自生長,互不排拒。希望我們這個世代未來在文壇或杏壇「執政」的那天,也能秉持這種態度處事對人。
●林德俊:
關於世代之說,我想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它的老、中、青世代,會有比自己年長(或未必年長但極早出道)的前輩世代,也會有年齡相仿的同儕世代,以及遲早會有的、比自己年輕許多的下一個世代。每一世代都會因成長環境的「共時性」而產生某種親近性,但我們不宜忽略同一世代因性別、族群、地緣而產生的「異質性」。
我很慶幸,老、中、青世代裡都有文學朋友。在文壇脈絡下,我心目中的文學朋友有三種:第一是提攜後進的前輩,第二是一起探索的同儕,第三是教學相長的後輩。近年我回到台中老家從事鄉土教育,並未疏遠文學,各種扎根地方的行動,文學是主題與素材之一,更是表達觀念的重要形式。我確實慢慢淡出了台北文人圈,雖然見面談詩論藝的機會少了,但看到能評論能創作能編輯能策畫的宗翰兄持續活躍,簡直是學院裡的行動派,那是一種座標性的參照,總能激勵我這個民間的行動派,亦要一步一腳印,努力不懈地走出一條非典型文學工作者之路。
九月《文學相對論》
林楷倫vs.寺尾哲也 □將於9月4-5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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