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忽然又閃現了對面月台上的金色人形,木乃伊一樣地用保溫鋁箔紙裹得牢密,固定在擔架上。急救人員將擔架的輪子架起,正準備結束任務……
必必隔著落地玻璃窗向在外頭張望的郭清澐招招手。魂不守舍的郭清澐看到了他們一桌四人,剛好是兩對台法情侶,一時間覺得自己像闖入了別人安排得好好的聚會──早知道她該先問清楚的。第五個人向來讓兩張方桌過於擁擠、三張方桌過於空曠,而讓自己孤懸於談話圈邊緣。
「這是Yun。」必必笑靨如花地用法文向大家介紹:「我的博士生朋友。」
她特別強調了「博士生」三個字,以表示她的與有榮焉。
必必是為了來找網路上認識的法國男友,才拋下台灣的工作、報名了長期法語班留下的。沒有學業的壓力,她的巴黎生活充滿了假期感,流動盛宴一樣的,不時在臉書上看得到她去不同場所體驗人生,或去外地度周末的照片。生性活潑好交際的必必,千里情奔的男友尚夏爾是個比她年長一些的木訥電腦工程師。他話不多,人挺正派,但身上穿的西裝永遠不甚筆挺。郭清澐和他吻頰打招呼時,注意到他襯衫領口沾到了午餐的一滴醬汁,前胸口袋隨意插著一支無蓋的原子筆。
另一對情侶的平均年齡則往下降了。一頭亂髮、左派知青模樣的艾希克,和郭清澐、必必差不多歲數,在二十五和三十歲之間,但他芳華正盛的小女友──以法文名字自我介紹為Charlotte──大約二十二、三歲,剛出大學校園的年紀。Charlotte濃豔的眼妝和精緻無瑕的女性化打扮下,偶爾露出小女孩靈巧動人的表情。聽說郭清澐在念文學博士,霧茫茫、水靈靈的眼睛裡出現了「好崇拜」的討好神色,但也僅止於此。郭清澐和她依當地習俗吻頰時,聞到了她身上的花果香,是精挑細選過、配合當日穿著且濃淡合宜的那種,恰與男友有些隨心所欲的風格形成強烈對比。郭清澐是第一次見到這一雙組合怪異的璧人。必必和尚夏爾的戀愛關係已經夠讓人驚訝了,這一對不是不登對,而是憤青風對上時尚千金風,多少有點引人注目的混搭感。他們這一桌再加上她這一個衣著樸素的學生,不可不謂之詭異至極。是什麼把他們湊在一塊兒的呢?
「Yun,我們正講到寒假要去滑雪的事。要不要一起來啊?」必必待她坐定,熱烈地接續了先前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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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再榮等到女孩提著一袋零食走出便利商店後,才走進去外帶了一杯熱咖啡,請店員加了三包糖。
他坐回駕駛座,鎖上車門,仔細地掀開塑膠杯蓋。怕燙的他一邊吹著熱咖啡,一邊小心啜飲,想自己該直接收工回家,還是順道載客。其實他不大願意太早回到租來的住所:女兒離家後幾年,他跟妻子也分居了,開夜車變成了最好消磨時間的方法。在台北空曠的街道上兜著轉著,讓他心裡覺得很平靜──他終於擁有了一個人的自由,不用再看妻女的臉色。但獨自一人在車上吃便當、喝飲料的時候,他常不知不覺地恍神,片片段段回想為什麼一個家庭,會隨著時間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想歸想,除了幾張嫌惡的臉的定格外,是沒有什麼清楚的答案的。
你郭再榮是什麼人,為什麼老是認不清現實,處處丟人現眼?
曾經是美麗大方、善體人意的少女的妻子,瞅著自己,像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錯誤及恥辱。
從書堆中偶爾抬起眼的女兒,對他怒目而視;她就要出言頂撞的那一瞬間,不斷在郭再榮的腦海裡複製。然而最後一次的家庭旅行中,面對不時迸發的爭執,女兒卻幾乎已經完全置身事外,從另一個世界遙遙皺著眉,觀看他丟人現眼的事實,和她母親指控他自覺高人一等的憤恨表情。他們三個人的人生,除了厭憎,彷彿已經沒有任何交集了。
郭再榮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再次開了廣播,想驅散夜裡這些理也理不清的雜亂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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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清澐一整個晚上聽著必必多彩多姿的滑雪計畫,像電台賣藥一樣翻來覆去,剛換了話題卻又踅了回來,彷彿鐵了心要讓不甚起勁的聽眾改變心意,隨之起舞。這離郭清澐理想的一頓晚餐實在太遠,讓她數度想先行離開,自己找個餐廳把晚飯給用了,卻又礙於沒有好藉口。關於去山上滑雪一星期的計畫,必必明知道她沒有閒錢出遊,卻仍不斷將她拉入度假的話題,除了讓她尷尬外,還多生出了一分厭煩。郭清澐一開始以為必必是在興頭上,才分外熱切;但當她終於以論文為由,婉拒加入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拒絕根本無關痛癢。必必口頭上熱烈邀請的雖然是自己,但實際上,她的真正目標是讓眼前這對直道「這主意不錯,再看看」的璧人承諾加入。
艾希克有些無精打采地回答必必時,在桌下不斷暗暗捏著Charlotte的手心,彷彿是一種暗號。Charlotte接著禮貌地說,寒假時她的父母可能會來巴黎玩,恐怕不得自由,但她是很想去體驗滑雪的。尚夏爾則一向是必必的應聲蟲,她說什麼,他都完全同意。
郭清澐開著半隻眼睛、半隻耳朵參與著這個繞來繞去的話題,像個沒有假期的局外人,隨意翻看著山中滑雪小木屋的精美簡介。她必須適度關切裡頭宣傳的訊息,卻對木屋背後扁平的雪景一點感受也沒有,更遑論必必不斷強調的,木屋裡豪華的陳設與星級餐廳的吸引力。
第一輪飲料早就喝完了,他們決定──事實上是艾希克提議──待在同一間店,簡單點份牛排薯條來吃,因為他和Charlotte等會兒還得去一個朋友家的宴會露個臉。郭清澐一刀切下該是七分熟的牛排,肉裡的血水急湧而出,沾染了盤邊的薯條和沙拉。她默默放下刀叉,按捺了一陣惡心感,用眼神搜尋去室外座位送菜的侍者。她掠過一桌桌穿著大衣談笑的客人,最後在直立的戶外暖爐邊看見侍者正在開汽水瓶蓋,橘紅色的火焰在暖爐的金屬傘頂下燒得正烈。她低調地向他招了手。
「看!那個滑雪站有藝廊耶,親愛的,你不覺得這很棒嗎?」必必放下手裡的叉子,展開手機螢幕上的照片,在大家眼前晃了晃,轉頭尋求尚夏爾的支持。
「嗯,看起來很有趣呢。」Charlotte暫時將注意力從眼前的義式沙拉轉向照片上的深山藝廊,讓尚夏爾免去了敷衍的回答。對尚夏爾來說,深山裡有沒有藝廊,是一點也不重要的,就跟巴黎街上有幾間藝廊,對他來說都差別不大。然而在必必的興高采烈前,他不能表達他真正的想法。
艾希克看在眼裡,挑了挑眉,用手到自己的盤子裡抓了兩根薯條吃。郭清澐感覺這個舉動充滿了對必必的不屑,她很想告訴必必不要再作無謂的努力了──雖然她對這對年輕情侶認識不深,但身為旁觀者,她知道他們是不會去的。天知道必必為什麼使盡渾身解數要說服他們!
侍者走向郭清澐,詢問她的需求。
「Yun……怎麼了?妳為什麼不吃了?」必必這才注意到她只切開了肉,一口也沒動。
郭清澐眼前忽然又閃現了對面月台上的金色人形,木乃伊一樣地用保溫鋁箔紙裹得牢密,固定在擔架上。急救人員將擔架的輪子架起,正準備結束任務。她坐在往另一個方向開的地鐵上,心驚膽寒地想著徐徐前進的車輪下,是否噴濺了殘餘的血肉。這重播畫面讓她的腸胃絞在了一起,胃口頓失。這一刻她其實想把這件暗暗糾纏著她的事說出口,卻不知為何只應了句:
「肉還太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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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再榮把車開回了沉睡的城市中心,按表讓車頂上「出租汽車」的燈號熄滅。偶有三兩醉酒的夜歸人在路旁攔車,他只隔著車窗搖搖手,表示收工了。他雙手握著方向盤,順著行車的韻律,聆聽他終於找到的外文頻道。其實他一句歌詞也聽不懂,但這個電台是女兒從前在車上溫書時唯一不排斥的。沒有主持人介入的節目,播放著柔緩的旋律和歌聲,一首接一首,像嬰兒搖籃曲,鎮定了她的焦慮與不耐。這頻道曾帶給他們父女倆短暫的平和時光。
「小澐晚安。」郭再榮輕聲對車玻璃的方向說,像從前躡手躡腳移開床邊掛著的音樂小雞吊鈴的時刻…… 抵達盡頭的拉繩彷彿又動了一下,噹一聲讓女兒微微睜開睡眼,看見了爸爸祝她有個好夢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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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克和Charlotte告辭後,必必的電力銳減,忽然間對什麼話題都失去了興趣。她用指尖點著水杯裡殘餘的水,對尚夏爾和郭清澐抱怨道:
「約他們出來一趟要大費周章,他們卻連個甜點都不願意等!」
隔天還要上班的尚夏爾面帶疲憊,舀著玻璃方杯裡的巧克力慕絲,安慰她說:
「沒關係,以後少約他們就好了。」
必必聽了他的話,氣不減反增,她忿忿不平地用中文說:
「他爸爸開畫廊的就這麼跩。要不是看在Charlotte的份上,我才不想找他一起吃飯呢!」
郭清澐斜靠在木椅背上,慢慢啜著又苦又酸的無咖啡因濃縮咖啡。舌尖才剛接觸到表面,她就皺了眉,再放回小碟上多加了一包糖。
尚夏爾也不期待有人將必必的話翻成法文讓他也聽懂。他摟了摟必必的肩,表示他的在乎與支持;郭清澐則閃避了所有不必要的回答,用小匙攪了攪咖啡,像喝藥一樣一飲而盡。
「Yun,妳今晚話不多,有心事嗎?」必必話頭一轉,面帶關心地問。
「喔,今天去兼家教了,比較累。」郭清澐淡淡地回了一聲,只覺得自己就是傍晚那具被處理完畢的金色人形,慢慢被推出事故現場,移往太平間去。不見血肉的屍身,省卻了必必那兩滴為她準備好的眼淚。
「那論文進行得順利嗎?」必必敲著烤布蕾上的脆焦糖,又問。她睜大雙眼,眨了一眨,彷彿是要將隱形眼鏡調回正確的位置。
「嗯。」 郭清澐點頭。她只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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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前一刻,郭清澐走下巴士底歌劇院前通往地下鐵的大型階梯。一群龐克青年帶著幾隻大狗,坐在階梯底部喝酒,抽著氣味濃厚的大麻菸。他們旁若無人地笑著、鬧著,在尿液與碎酒瓶間圈出了一塊屬於他們的地盤,與經過的路人全不相干。郭清澐是那些路人的其中一個,明天一早她就回到她的文學研究裡。在那個無菌的、理智的現實裡,除了偶然搖曳的心旌,她是安全的。使用的語言將會是已和整個世界切斷聯繫的標本,她可以用來定義時間、定義空間、定義記憶、家,還有父親──這嚴密的保護讓她能隔著距離觀看這一切,而不感到悲哀。
但今晚,她覺得非常寂寞,和開著車的爸爸一樣寂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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