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大賣場,就被一名推銷信用卡的男子圍住。他拿出一張A4大小的看板,上面放了許多照片:行李箱、旅行用的小枕頭、提袋、隨身碟和許多東西。經他說明,才知道那些都是贈品,只要填妥個人資料,立即辦卡,就可以當場選一樣帶回家。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都解釋已經有張常用的信用卡了,但這對眼前的推銷員來說並不構成問題,他建議我先辦卡、拿贈品,三個月後若使用率不高,再向銀行退掉卡片就好了,「至少已經拿到贈品了。」他立刻從身旁推出紅色行李箱,我瞥了一眼,倒是評價很好的廠牌,材質看起來不錯,紅色也挺時髦的。男子見我打量行李箱,立刻追加一句:「這是最後一個了,妳要,我就留給妳。」
這是最後一個了,這句話似乎常聽見。在我狂熱買東西的全盛時期,每次聽到店員說「這是最後一件囉」,便毫不猶豫地立刻買下,但後來卻看見同一款式的衣服再度掛在櫃上,於是問專櫃小姐,妳賣給我的不是最後一件了嗎?她們總向我眨眼:因為賣太好了,才從其他分店調貨。因此我的衣櫃裡幾乎都被所謂「這是最後一件囉」的衣服所填滿,毫無空隙。
但對現在的我而言,這句話一點都不構成威脅,我推著賣場推車繼續往前走,銷售員還在後頭追著說,小姐,這真的是最後一個行李箱了,只要填一下資料就立刻送妳……最後,他用幾近哀求的口吻大喊,只要三分鐘,立刻將行李箱帶回家……
他也許不理解,為何我無法像那些從賣場走出來的男女一樣,圍在那兒填寫個人資料,然後將領回來的小枕頭、行李箱、杯盤組合還是平底鍋之類的東西堆放在已堆得不能再高的推車上面。這些家庭的推車裡幾乎都有:一兩串的衛生紙、牛奶或豆漿、幾大包零食、冷凍肉片……然後推著堆滿物品的推車走向停車場,回家消耗,或擱置囤積那些暫時用不上的東西。銷售員並不懂,我不需要行李箱,我通常背大背包,而且僅鍾愛那只從我十八歲背到現在;陪我遊山玩水的登山背包,即使那真是一口不錯的行李箱,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一只行李箱,我很確定。
我不需要旅行用的小枕頭,我不要提袋,我不要多一張信用卡。我不需要的東西很多,這點讓我有充足的自由感。走出大賣場,外頭送來夜晚的風,我只買了立刻用得上的棉花棒,這讓我輕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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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代的我倒很喜歡逛大賣場。當時,我最愛在周五晚上或周六下午,和小情人騎機車到大賣場。小情人停妥機車,我從口袋摸出十元硬幣,將硬幣推進手推車的凹槽,然後快樂地推著手推車,用幾乎是華爾滋的步伐滑進賣場。進入賣場,光是盯看所有用得上用不上的東西整齊排列於架上,就讓我精神為之一振,更令人興奮的是比價,將不同廠牌的東西拿起來,看看標價,又放回去,接著再拿起旁邊的商品,看看標價,又放回去,這樣浪費時間的事卻令我渾身是勁,尤其是衛生紙和衛生棉,我常用計算機估算出每一張、每一片的價格,斤斤計較到小數點第二位,即使根本沒差多少,但是坦白說,噢,這真令我意亂情迷。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將架上嶄新的東西一一放進推車裡,然後推車多了衛生紙一串、衛生棉幾大包、洋芋片(海苔和原味口味各一)、加了大量的糖與化學添加物的果汁、低脂牛奶、穀類麥片、牙膏、棉花棒、洗面乳和很多特價優惠、難以回收但也難以消滅的不環保商品。
再來是保養品和化妝品。碩士班階段,開始打工的我賺了點錢,就愛在百貨公司周年慶或母親節檔期,和一群女人擠在專櫃前搶特惠品,不管賣的是什麼,也不細究那些盛在美麗瓶罐裡的液體霜狀物為何,只見打折後是原價的四、五折,便像不慎闖進建築物裡的麻雀亂撞那般瞎買,因此常買到不知所以的玩意,如搽在隔離霜和粉底間的可疑凝露、塗在指甲四周皮膚的乳霜以及避免暑熱的噴霧瓶(親愛的,妳真的禁得住這般層層堆疊?),原是特惠組合所隱含的巧妙陷阱:乍看實惠,實則夾帶完全用不上、最後統統丟掉的東西。此外,百貨公司專櫃總燦亮喧譁,多彩的瓶罐幾乎像誘人的甜食,每個守在櫃後的女人全像芭比,通體裹了亮粉還是糖粉,臉上流轉著光,在散發夢幻感和製造瘋狂歡樂漩渦的所在,我像被催眠般地買下森綠色的眼影、銀亮白唇膏和若干命名神祕、發音奇特的保養品,後來回到真實世界搽在臉上,出了門,見了光,唉呀簡直張牙舞爪好可怕。
逛家具店更是如此,尤其商家最善於營造出溫暖的家庭氣氛,我以為只要照單全收買了色澤柔暖的立燈(特價599),買了小巧的原木几(促銷價890),買了同組的椅子(連同原木几只要1650),買了原木几上頭那只無害的藍色細長小花瓶(特價19,而且還大量地堆放在最靠近結帳區的地方,經過那裡的顧客看到價錢都不得不拿起一只),買了襯著桌椅的大地色系織毯(原價:650,上頭畫了個憤怒的紅色的叉,下頭標著特惠價:399),我以為買了這些那些,便可好整以暇地在一個無人來訪的周末黃昏或人聲隱沒的深夜,翻開去年還是前年逛誠品書店時特價79折的書,好整以暇地讀完。然而,這天卻一直沒來,書在架上發出刺痛雙目的嶄新色澤,這些立燈啦小几啦椅子啦地毯啦花瓶啦倒是很快就舊了、髒了,尤其當織毯上編綴著灰塵和無數髮絲,我連洗都不想洗,只想全部扔進垃圾桶。
家具賣場總給人這樣的錯覺。在那一方布置得精巧的空間裡,有同色系的茶几、沙發、地毯、各式各樣的燈組、書櫃、電視櫃、音響,牆上還掛了幾幅看不懂在畫什麼但這並不是重點的畫作,讓整個空間散發著穩妥的家居感,召喚著每一個因工作壓力太大的靈魂,它們說:「親愛的,你需要我,把我帶回家吧。」於是我將這些茶几啦地毯啦燈組啦蠟燭啦還有始終不知道在畫什麼的複製畫帶回家,過了一陣子,我又繼續帶回一批不同色系與款式的家當,卻發現新東西和舊東西完全格格不入,最後要不是將就混擺一氣,就是全塞在櫃子裡或堆在亂得不能再亂的儲物間,眼不見為淨。
現在想起來,那些標記著不同情感年分東西全堆在不見光的地方,成為始終讓我想躲想逃的舊日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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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推車上的嶄新東西成為垃圾場的一部分,不可燃,無法分類。小情人變成別人的丈夫和父親,在周末黃昏帶著老婆孩子,推著可以把一家子連同小狗小貓裝載進去的推車,繼續將糖分過高、添加了色素三號或五號、加了起泡劑、石化活性介面劑、螢光劑的東西統統放進推車,順便在出口處辦了一張三個月後就要停掉的卡(最後一個行李箱,最後一個。請把握機會,最後一個),推著這些那些進入停車場,回到擁擠不堪的家。
噢,過去的情人變成了別人的丈夫或父親。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無助地讓所有東西黏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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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雄坐火車回台中的路上,左前方的一名婦人正翻閱著某量販店的年度家具目錄。由於和我有段距離,無法窺見型錄上有什麼新鮮貨,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本型錄不外乎是書櫃、衣櫃、沙發、床、地毯、牙刷組、穿衣鏡、立燈等,這些東西以「舊瓶裝新酒」式的姿態(配合年度流行的款式、顏色或材質)重現,試圖侵入你的新年,告訴你又到了年度大血拼的時間,該為勞苦功高的自己添置一套新家具,還有浴巾,還有花瓶,還有椅子,還有目錄裡散發著魅惑氣味的種種,你都該替你──是的,就是你,你該學會好好疼惜自己,看看你,過去一年的你像牆角哀傷的拖把──添點新東西,包括浴巾、包括花瓶、包括椅子,甚至拖把,我保證你一定可以買到搭配你家牆壁顏色的拖把;親愛的,疲憊、心碎、憤怒、委屈的你需要這些東西。
在台灣的火車上,人們通常讀《蘋果日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旅行途中閱讀量販店家具目錄,我仔細玩味其中的衝突:移動與安居,不安與穩定,減少與累積,累積與減少。於是我將之視為上天示現。在我看到閱讀目錄的中年婦人之前;在這班車開動之前;在我和SY邊嬉鬧著邊快速奔進第九節車廂之前;在友人用休旅車載我們到車站之前;我們正坐在那對夫婦的家——坐落於精華地段的大樓,室內二十多坪的空間——欣賞著他們精心布置的一切:光滑的木地板、開向蔚藍天的整面牆的窗、電視櫃、沙發、雙人床,讓我既激動又羨慕。我不想再泡在一堆家具完全搭不起來的空間,我要簇新的裝潢與擺設,同色系的這些那些,例如沙發,例如立燈,例如地毯。
在我購買慾火力全開的時期,這樣的物質慾經常折磨我,像微小但尖銳的鋸子,來來回回穿透於腦神經,迫使全身千萬個毛孔大聲喊著:我要,我要,我要。無論是鞋子還是地毯,只要我無法立刻將它們帶回家,慾望便化為魔,潛入夢裡,化成魘。物質慾望是架在喉頭上的刀,加速我的血液和脈搏,脅迫著我。
然而,這名在車上閱讀家具目錄的婦人讓我突然清醒,她姿態中兩股衝突的力量——旅行與家居——暫時讓我從洶湧的慾望之海掙扎地浮出水面,喘了一口氣。瞬間,突然想起那對夫妻家中有兩台昂貴的自行車,然因為工作壓力或其他因素,其中被保養得很好的一台車始終架在車架上,望著窗外斜陽。隨即,我想起農曆年前從北騎腳踏車向南,某夜借住親戚家,他們擁有氣派豪華的家、庭院和所費不貲的家具,然而當我們從風雨離去的早晨,她微弱的嘆息中似乎有對即興出走的渴慕。離開她家後,我思索究竟是什麼困住了她,拖住了他?可能是孩子,可能是工作,但恐怕正是華美的家:最可怕的是一張太過舒適的床與沙發,一盞太柔美的燈,一雙溫暖腳底的毛絨絨室內拖,它們想方設法地把你——是的,就是你,親愛的,看看你,過去一年的你像過度使用的牙刷一樣——留在家中,將你與外在世界的危險和未知隔離開來,彷彿羊水穩妥地接住你。更火上加油的是,你只要操控滑鼠,全世界的購物目錄便來到眼前,供你盡情在線上消費。你義無反顧地買,買了一張沙發,一包又一包讓你邊看電影邊吃到睡著的洋芋片,你買,不停地買,你讓所有的東西黏在身上。
有人說,出走需要勇氣。但當身邊朋友紛紛去建立所謂的「家」時,我卻以為有知覺地抵抗物質的全面侵入;留意不讓這個由物質組構而成的「家」崩壞你寧靜的身體髮膚,才真正需要勇氣。
在我被孩子拖累之前;在我滿心歡喜地看著新沙發運送到家中客廳之前;在我窩在沙發裡邊看電影邊吃洋芋片吃到睡著之前;在一切的一切黏在身上之前,我得先乘著風,乘著光,行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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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對銷售員說,我不需要一張信用卡(即使三個月後可以任意停掉),也不需要一個行李箱(即便免費、顏色誘人)。我不需要一只行李箱,現在不要,以後也不要,我不要將它暫時收納在儲物間,等候下一場可能派上用場的旅行。雖然喜歡行走,但我已有了一只願意陪我走千山萬水的舊背包,這已太富足。我要行旅,要騎著自行車到處探訪,我要蹲下來凝望一個小女孩深邃的眼,我會在擁擠的電車裡碰觸到異國女子的冰涼肌膚。
我確知,我不需要一張信用卡,一只免費的行李箱,我不想將令我臃腫的這些那些放進推車裡,不讓所有的東西黏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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