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男人其實都有一種母親情結,在男女情愛上永遠是懵懂的嬰孩,尋情棄愛,求索的依然是回歸母親的子宮,猶若聖殿,母性的女形……
1
黑瓦牆的美術教室,檜木格子窗那擦拭清晰的透明玻璃,引入春冷時節午後薄薄的陽光,指導教授貼心地吩咐助理燒暖一盆火。
眾者噤聲。猶如莊嚴的某種儀式即將進行……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回來的教授,黑絨色西裝外套總讓我想起北海道茫白無垠、雪原上孤獨行走的熊,有一種凜冽的決絕;大約那個年紀於我正深切迷戀著三島由紀夫小說,印證教授那彷彿歐洲古教堂牆間濕壁畫風格的深沉筆觸,依稀彷彿的直覺其氣質近於小說三島。
──記得,別只注重線條,明暗陰影要凸顯出來,李石樵老師以前這樣教示過我們。
削瘦、濃髮的教授一向不多言,下了指令後率先拿起畫架旁的炭筆。黑絨西裝因右手舉高,像武士拔劍的俐落姿勢,袖子拉緊的皺褶如潮起的波紋;頸間紅色圍巾輕曳,有一種波西米亞人的味道,我以為,琴弦將要鳴奏。
按熄在陶質菸灰缸,一支吸了半節的雙喜牌香菸,已在一旁靜待的女模沉定、閒然地站起高䠷的身子,日式浴衣輕緩解開了腰間的帶子──一絲不掛地站上教室中央的展示台。
眾者噤聲。耳旁卻格外清晰地聽見驟然微漲的急促喘息……是我?終於第一次那麼接近、清楚的直面一個全然裸身的青春女體。
她的眼神遙望上仰四十五度角的方位,那突出於牆面的木質層板放置著:獅冠、阿克力巴、維納斯及貝多芬……石膏頭像。黑髮如瀑垂直到女模腰下那圓弧狀浮起的臀部上端,好似沙漠溫柔的丘陵;我心神怔然地隱約不安,指間緊握的炭筆竟「喀嚓」一聲,為之折斷。
那折斷的脆響,猶如一記暴雷。教授冷冷地側過頭來,深眼直視我頓時的羞愧,沒有責備,竟浮現意外的淺笑,叮囑一句──穩住。初識女體的忐忑、羞怯之彼時,我實是分心的突然憶及:三島小說《金閣寺》主角無意偷窺到隔巷半開的紙窗內,一個裸露乳房的女子。
我知道,從此自己再也難以成為,畫家。
2
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吧?她不在聽,多少直覺到似乎是長久的某件心事成了困惑;原先慧黠、沉定的眸色竟是如許空洞。應該要明白的表達,卻又似乎一再隱匿的,不予人知的私密,陌生的初識,從音樂談起。
或許,有一個人在等待,也許,她內心深處其實是激切的,在等待一個人……。譬如說:床頭音樂在睡前或醒起時分,那沉靜的鋼琴單音,不變的都是那首〈Somewhere in Time〉,遙遠又似乎不遠的悲劇愛情電影《似曾相識》。那般哀婉而淒美的時空跨越的想像和幻覺。這是我的結論──「想像和幻覺」,她的回答是:「你竟然如此殘忍」。我說,女主角珍茜摩兒一直是我心中的女神,那美麗、典雅的英國氣質猶如一朵夜裡含露的孤挺花……她輕咬紅唇,明顯不屑地笑我:「你們男人只愛美色」。
也不明白何以畫家兼及紅酒藏家的老友,怎麼在眾者品酒會中,以貝多芬的樂曲悠揚、奔騰了一整個夜晚?各具女性特質的藝文記者今夜不談美術、展演,她們輕置在桌旁裙間或牛仔褲膝上的歐洲名牌時尚包包,彼此談論、比對,隱然的炫示與嬌嗔地較勁:P牌的降落傘纖維布來自米蘭,H牌駝鳥皮才是道地的巴黎,L牌花紋包像穿制服,G牌只有提把的竹節始稱特色……只有彷彿老有心事般的她,顯得格格不入的拉開等距,泛著不解的疏離感。
你的文字和人不一樣,你有沒有自覺到?
彷彿不甘願的,她再追問,微慍地躁動。
文學是用感知,放下筆來,本就是凡人。
喝酒吧。不多喝酒,只和女人說話?
畫家拿著剛拔開橡木瓶塞的薄酒來,介入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隔著三個座位的前輩小說家半是為我解圍半是笑謔的插話:「人家特別有女人緣嘛。」我立刻舉杯遙敬,故作昂聲的回說:「什麼跟什麼?我乾杯,您隨意,換新酒。」畫家猛然拍了我一下背脊,眨眼示意的知心一笑──人家是音樂教授,你寫文學懂得什麼?我笑答:「我不懂貝多芬,我愛珍茜摩兒。」趁時離座,前輩小說家順勢拉開他鄰座的椅子,要和我對杯,特別聲明:「喝酒不談文學。」
這樣的拉開等距,反而明顯地感知她的愁緒的確壓抑著某種化解不去的心事,是情愛或是人生?不去多想,這才發現貝多芬樂曲戛然歇止,歡酒正殷的眾者無人在意,只見她人在音響旁,逕自換了唱盤,清冷、淨潔的鋼琴單音流瀉而出──Somewhere in Time……
3
夜總異常清醒之我,時而會臆思關於徐悲鴻的水墨名畫〈山鬼〉,那構圖是情慾而幽邈。如若最深的深夜行走這氤氳、濛霧的林間,夢遊般的不確定竟然邂逅長髮纏繞著露濕的蕨草,裸體妖嬈深意微笑,那白玉如絲綢的山鬼是美女絕色……地獄的引領者、情慾誘惑的一夜歡愛,蝕骨綿纏,只怕第一道晨曦乍現,精血淨盡退散煙塵;寄生巨樹,藤纏千、百年堅韌枝幹的菟絲子、野蘭花、絲帛光澤的杜鵑……如遇山鬼,寧願精盡人亡,被吸吮過的無息肉身為糾結的藤蔓捆綁,死後的唇角依然留存最後的笑意……
──〈噶瑪蘭.山靈〉
2013年深秋,寫下這樣一段迷魅的文字。裸女是山鬼的皮相,我所疏漏的描述卻是山鬼騎乘的黑豹──究竟是雄性慾求的渴望,抑或是無垠夜暗的侵奪?不由然的令我聯想起隸屬於日本近代文學,以英文從事鬼魅小說書寫的作家小泉八雲……僅存一只眼睛、微弱的視力,從古代日本的傳說賦予新意,這位秀異的作家竟然是入籍日本的首位西洋人。由於少時各地飄泊,精通歐洲各國語言、愛爾蘭人的後裔來到亞洲,抵達日本就再也不離開,落地生根的娶了妻子,任教於東京大學外文系,此後撰寫了至今不朽的《怪談》。
心是多麼溫柔的小泉八雲……這本迷魅的鬼怪之書四帖,盡是埋冤、含恨的女子幽魂──背信、貪圖仕途,終被諸侯領主招親成為駙馬的武士,受不了公主驕恣的暴虐習氣,夜奔逃回元配髮妻的故居;遂見靜美的妻子依然在最最幽深的子夜,認命地搖動著轉輪如風車般的織布機。她在等待,真切地守候離開很久的郎君歸來……依然是那般美麗,紅唇、白膚、黑色如絲帛的長髮;纏綿一夜,蝕骨銷魂的絕美歡愛,第一道拂曉晨曦照入原先典雅的臥室。武士醒來,驚見四圍卻是殘破、蒙塵、野草蔓生的廢墟,而懷中緊擁的,竟是傷逝久矣的髮妻骨骸!武士魂飛魄散地奔逃,廢墟彷若迷宮……逃不出去逃不出去……回首懼怖地看見:死去的妻子的長髮,像一道水流追索著他。
情愛之決絕,女子恆是比男人堅貞。
映照小泉八雲藉之女鬼的不渝深情,反思世間男子,易於動搖的薄弱,往後時代的畫家徐悲鴻的水墨名畫〈山鬼〉,當是意有所指的懺情、悔憾……祈許情愛終極的圓滿、完美,還是難能抗拒女子美色或才情的迷魅。所有的男人其實都有一種母親情結,在男女情愛上永遠是懵懂的嬰孩,尋情棄愛,求索的依然是回歸母親的子宮,猶若聖殿,母性的女形。
4
捷運、環狀型火鍋店、日式迴轉壽司,不得不與陌生人正面相視。尷尬的彼此對望,不想看也必得看……距離乍近實遠,彼此不識卻無以豁免的處於同個時空,你不看他也許她就看你,沒有蓄意,彷彿鏡子的反射,人在影存的現實塵世;好吧,自然的前望,看見什麼?
對坐的男人,年輕的自有狂野和似乎靦腆,女子像花,妝粉的美飾,其實多少以嬌柔之姿吸引男人貪看的本能。青春真好,不可衰老,難怪化妝品生意永遠賣得最熱門之巧……在下班時刻的捷運上,彼此看得最清楚明澈,中年以後的男人多的是疲倦的慵樣,女子哪怕到了中年,還是堅執不敗其補妝後的容顏;假日花市般地一字排開──淡妝合宜,濃妝要看適切與否?嗜慾、好色的男人正定定的凝視妳!
無害的視覺意淫。但見男人看久了,對坐的女子還是會不由然、不自在地拉高低敞的上衣,順下微微撩起的裙裾;死男人,不要臉!內心暗罵卻也矛盾的竊喜些微虛華……問題所在的事實也許是反面評比──淡妝不慎則像三十年前的晚娘面孔,濃妝太過則被誤認為是酒店小姐或是情婦……很殘忍的表白:前者大約是徐娘半老,後者的優勢則是青春、嬌嬈。
國際班機的飛航中途,忽而被突兀的拍肩,我側道仰看,但見戴著連頸細鍊近視眼鏡的女性座艙長,以為是加送飲品的特別服務──老同學,你不記得我了?我是你國中同學。我忙手調鼻梁的三合一(近視/亂視/老花)眼鏡,仔細端詳座艙長胸前的名牌……啊!恍然大悟──記得記得!彷彿見到聖母瑪莉亞,這不就是當年偷偷戀慕的校花嗎?內心頓時浮上英文字:Oh My God!是我老了還是她不再年輕?四十年彷彿一夢。清純、秀緻猶如一朵晨時初綻的百合花,校園偶遇,反而羞怯的是我;這眷村出身的將軍之女,落落大方的那般美麗!如此奇妙的搭乘老同學的班機,我頷首問好,座艙長同學爽快的說:「送您和夫人兩杯香檳酒」。我答:「謝謝老同學。」心中幽然,有種時不我予的惆悵,年華的確,非常非常殘忍。
夢幻般的眸色,抱持青春少女對於未來情愛的傾往、婚姻終極幸福的想像……相信男人如我輩在年輕時,哪怕凌雲壯志,神采飛揚,誰不也心懷如是的祈盼?生命逝水,幽幽流過,斷裂、折損、迷惑、爭執……很用心的、虔誠的,真情實意的試圖了解所愛的女人心,也許她們也不懂得男人心。這人生課題是最最值得永恆的相互學習,猶若最為艱深的天問。
別只注意線條,明暗光影要凸顯出來。
我心神怔然地隱約不安,指間緊握的炭筆竟「喀嚓」一聲,為之折斷。
我知道,從此自己再也難以成為,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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