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古典音樂的朋友們,一定都聽過「台北世紀交響樂團」的大名。
70、80年代,他們在不容易與國際接軌的局勢裡,為台灣在國際上爭取到許多難能可貴的榮譽,培育出如今的台灣古典音樂界許多中流砥柱的人才。
世紀的創辦人廖年賦老師,更是台灣交響樂界的重要人物。
台灣早期大小樂團的成立與營運,幾乎都有廖老師的參與在其中,而透過世紀與多年來的教職工作,他更為台灣一代人札實地打下了欣賞古典音樂的基礎。
廖年賦老師最特別的地方,在於他並不像其他30、40年代的台灣重要的音樂家一樣,擁有家族的音樂背景,而是一路因著自己的興趣與機運努力過來。
聽廖老師的故事,我們能夠以一種很台灣文化的觀點,認識在日據時期、台灣光復等不同的背景下,「音樂教育」和「交響樂團」一路發展茁壯的軌跡。
下面,就讓我們來聽聽廖老師的分享吧!
▋日據時期台灣欣賞音樂的管道
父親留給我的回憶,除了漢文外,還有音樂。父親有位朋友阿壽叔,在「臺北放送局」工作。這個單位由臺灣總督府交通局遞信部於1930年成立,位於新公園,即是今日臺北二二八紀念館所在。「臺北放送局」的主要目的在於政令宣導,但是,對年幼的我來說,它讓我聽到許多歌曲,可說是我音樂啟蒙的開始。阿壽叔來家裡做客的時候,都會教我唱日語歌,唱個一兩遍,我就學會了。今天回想起來,他可算是第一位讓我展現音樂才能的長輩。
或許也是這樣,我至今都還記得阿壽叔,他當年教我的歌,我也還記得:阿壽叔教我唱的是《旭日東升》。不僅如此,我自己聽收音機廣播時,也學會唱些曲子,有一首是《海之歌》。這些曲子,黃靖雅寫碩士論文時,還真的找到了曲譜,不過歌名有些出入,前者是《愛國行進曲》,後者是《海行かば》。為什麼有這些差別,我不知道,或是後來出版歌曲集時,曲名改了。
今天回頭想來,這些歌曲不外乎是日本軍歌及愛國歌曲,歌詞裡反映了濃濃的日本帝國主義思想,只是我那時候年紀小,好聽的是旋律,自己能很快學會、記住,至今都還能流利地唱出,是人生的一件得意事,至於歌詞在說什麼,當時就未在意,今天更記不得,也更無所謂了。
除了廣播外,電影音樂提供了另一個聽歌的來源。2011年下半年,我看到電視報導李香蘭的電影《莎韻之鐘》,聽到主題曲的旋律,驀地想起,幾十年前,我曾經與哥哥在臺北延平北路的第一劇場看過這部電影。
當年,哥哥廖年豐偶而會帶我去臺北看電影,他騎腳踏車,我坐在前面橫桿上,坐上半個小時,到達臺北時雙腳又麻又疼,但是能看電影,就很開心了。就算沒能跟去看電影,哥哥姐姐們看完電影留下來的「本事」(Program),我會小心收藏起來,不是因為上面的劇情說明,而是因為上面有電影配樂的簡譜。
我還記得,曾經在日本電影裡,看到過指揮帶領小樂團演出的畫面,只是我家全無音樂背景,那時候看到,並沒什麼太多感覺。
▋日據時期台灣音樂教育
在土城公學校時期,音樂課的科目名稱為「唱歌」,改制為國民學校後,才稱為「音樂」,其實主要還是唱歌。不管是「唱歌」或是「音樂」,都沒有教科書,主要就是學唱日本歌謠,老師唱一句,學生跟一句,當然也沒有教看樂譜。
學校有一臺直立式鋼琴,但並沒有被用在音樂課上,而是保存在辦公室當寶貝,只有老師才能去彈。不知怎麼,我對這臺鋼琴印象很深。土城公學校有頂埔和清水兩個分校, 分校有小風琴,本校才有鋼琴。日後走了音樂的路,再來看這件事, 我發現,連殖民地的國校都有風琴和鋼琴,由這一點,可以看到日本政府對音樂的重視。話說回來,國校的音樂課,除了讓我可以高興地唱歌外,並沒有為我增加任何音樂的常識。
▋光復後的台灣
1945年,民國三十四年,中日戰爭結束,日本將臺灣歸還中華民國。父親由廣播中聽到日皇宣佈無條件投降時,高興地老淚縱橫,那個情景,我至今難忘。剛光復的時候,一切都很亂,在鄉下地方,有些人會去找日本人的「走狗」報仇,行徑有如流氓。在如此的動盪裡,大家都自顧不暇,也沒人會思索,我這個國校剛畢業的小孩,下一步要怎麼走;更何況,家中的兄姐們都只有國校畢業。我的小小腦袋裡,天真地以為,光復了,可以不必唸書了,也就玩了一年。一年後,民國三十五年九月,臺北縣立板橋初中成立,一切開始不一樣了。
初中的課程裡,音樂也沒有佔什麼份量。不過,我還是有特殊接觸音樂的機會。板橋初中有臺大風琴,可以改變音色,也一樣地只有老師可以用。那時候,有位由日本回來的林老師,他注意到我有音樂天分,歌也唱得好;另一方面,我常常到老師辦公室窗口,向裡面看著那臺琴。有一天,林老師發現我又在看,就叫我進去彈琴。他示範給我看,我很快就可以依樣畫葫蘆地彈出來。於是林老師主動地開始教我彈琴,引領我進入音樂的世界。這是我初中三年裡,最重要的音樂經驗,對我日後的發展,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台灣音樂早期的專科教育
剛光復時,國校師資的培養相當於高職的專業教育。師範學校招收初中畢業的學生,全部提供公費,每個月還發零金,畢業後分發到學校教書,保證就業。在當時,就讀師範學校是大部份初中畢業生的第一志願,整體名額不多,競爭激烈,錄取率不高,保守估計,大約百分之五左右;音樂師範科更不好考。
我唸的省立臺北師範學校現在名為國立臺北教育大學,依舊在原址和平東路三段。當年的和平東路算是臺北的邊緣地帶,一點都不熱鬧,也尚未舖柏油,還是泥土路一條。北師校園四周環繞著稻田,一片鄉村景象。校舍是低矮的平房,學生一律住校,早晚都要點名。生活採取軍訓管理,每天穿著制服,升旗後做早操,男同學還要進行操槍課程及輪流留守。
這種情形,並不是北師特有,而是「動員勘亂時期」的一般景象。北師三年級開始試辦學校軍事管理,一開始去搬日本兵留下來的槍清洗,要綁綁腿,晚上還要站崗。
臺灣光復後,國民政府先後派遣不同領域的教育人員來臺,重新建立各級國民教育。以當時政府的薄弱財力,卻未忽視音樂師資的培養,實屬難能可貴。當時北師音樂科師資陣容堅強,我的老師裡,康謳畢業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音樂系、吳華青畢業於福建音樂專科學校、曾寅育為杭州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系鋼琴組、沈炳光則是福建音專理論作曲組的畢業生。這些老師們飄洋過海來臺時,或許未曾想過,他們會在臺灣終老。
那時候,音樂科的課程,都是全班一起上,但聲樂和鋼琴是「個別課」。我一到三年級的班導師都是康謳,聲樂老師為男中音吳華青、鋼琴老師曾寅育、視唱練耳兼作曲老師沈炳光,皆為當時一時之選。除了師範學校的一般課程外,音樂專業課程包含視唱練耳、齊唱、合唱、聲樂、鍵盤樂、國樂、音樂概論、和聲學、普通樂學、作曲法、音樂史、音樂教材及教法、指揮法。對我來說,除了唱歌和彈琴外,這些都是全新的東西。
北師音樂科接收了日治時期的音樂設備。全校只有一臺平臺鋼琴,放在禮堂,另外有八臺直立式鋼琴及二十臺風琴。八臺鋼琴中的四臺放置音樂教室,供上課使用,另外四臺則分別放在四間「鋼琴室」,就是今日所稱的「琴房」。二十臺風琴則配置於各班教室,學生下課後可以練習。
看來有很多琴,事實上卻不敷使用。因為要練琴的學生很多,不只音樂科的學生,還有普師科的學生也要練琴。而且很少人家中有鋼琴或風琴可以練習, 僧多粥少的情況,可以想見。音樂科的學生每個人每天分配半個鐘頭琴點,量不多,卻已讓普師科學生羡慕不已。白天練琴時間不夠,半夜到琴房,點著蠟燭「偷偷」練琴,成為大家公開的祕密,也有不少的故事和回憶。
從日據到光復,從軍樂隊真正成為國家級的交響樂團,中間的許多故事,除非是老一輩的音樂人,否則真是無從得知。透過廖年賦老師的自傳──《走一個世紀的音樂路:廖年賦傳》,我們才有機會認識一個有趣的,我們所不知道的音樂,不知道的時代,不知道的台灣。
本文內容參考自《走一個世紀的音樂路:廖年賦傳》(附贈CD)/華滋出版 ,羅基敏
◆台灣主題延伸閱讀:《愛說台語五千年:台語聲韻之美》 / 《音樂的文化、政治與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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