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其實不曾完全死去。在姊姊妹妹的某個神情,笑容,眼角,說話時的某個動作,還可以看到母親依稀歸來……
今年7月27日返家,母親緊緊抓著我的手放在她心口,目光凌厲,看不出還認得出我。哥哥說,誰來看她都是那樣的。之前還會打人、咬人呢,照顧的印傭飽受凌虐。但她已失去說話能力,喉頭有時會發出野獸般的凄厲嚎叫,眼神驚慌。
早兩個禮拜返鄉、被母親拉著要她陪伊睡的妹妹說,那幾個不眠之夜母親一再驚醒,恐慌的囑咐她關好門,說外面好像有陌生人在走動。身為女人的恐懼。好像回到住在膠林裡時時刻刻戒備著的暗夜,烏暗暝。多年的憂懼成傷,即使結痂了也還是會痛。
摔斷腿,開刀後,就更加速退化了。終至耗盡力氣,撒手迎來生命的句點。
不知是09還是11年,有一次她突然問我:還有寫故事嗎?大概久不見我在大馬報刊發表文章。五哥每看到我的文章,會特地把副刊撕下留給她。
年輕時得文學獎,她是高興的,不迭的稱頌。我還曾特地捧著沉重、金燦燦的銅製雛鳳獎盃回去給她,讓她放在神台下的櫥子裡當擺飾。小說出版了,也會帶一本給她當擺設。
念個博士學位,她也是高興的,頗引以為榮吧。畢竟兩代沒讀到書。她也曾說過我們的成材是她此生最大的成就之類的話。也曾因此把我的存在作為她多子的重要辯護。我是她的第十個孩子。我之前有九個,之後還有四個。兄姊們資質均佳,但除了重點栽培的大哥,和讀書的意志特別堅定的小哥之外,其他七個都被犧牲掉了。
她的自辯我深不以為然,〈如果父親寫作〉即是個抗辯。
葬禮
依母親清醒時的交代,她要請福建的師公,還要同時做功德;要依福建南安的禮俗,因此勞師動眾的從蔴坡請來這八個人的道士班子。
四代大母。六支招魂幡,四個亡者的名諱。但其中有兩支是「失其名姓的」,你不得不佩服道士們,這樣也能超渡。超渡是一種謀生之道。最胖的哥哥說:如果不做,萬一他們來討呢?
恐懼。愚昧。
一命,二運,三風水。只有風水有利可圖。
葬禮套餐。
掛軸上的諸仙,四隻眼的、三隻眼的,騎龍騎鶴的,都古裝打扮。那些法器、道袍、道冠,都遙指古代,一如那想像的陰間,都是古代世界的投影。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一千年前。劍是雄兵的時代。那是過去,來不及隨時代更新的,想像的諸神諸仙和死後的世界。
道士披上黑的或華麗的道袍。酡紫,嫣紅,不知是綢緞還是塑膠製的;繡著許多鳳鳥祥雲。頭戴蜜餞色的塑膠髻。
道士且唱且舞,有時還像雄雉那樣旋轉狂舞,恍如有神降臨。
服色與順序嚴格區分了輩分、尊卑。當然是男尊女卑,男先女後,男左女右。於是不斷的跪、拜;三跪三拜、四跪四拜;上香。聽不懂的喃喃唱辭,隱約有一個敘事來填充時間,亡魂過了一山又一山、一殿又一殿。喧鬧的鼓、鈸,幽咽的二胡。道士時而高喊「囝來!」,「查某囝免!」。絕對的父權中心。
一向重男輕女的母親,也許最愛看的就是這樣的大戲。鬧熱!於是那個多年難解的謎突然你懂了——何以要生那麼多小孩——尤其是男丁,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兒子的隊伍就可以站兩排,加上女兒、媳婦,黑衣服的就五排了,再加上藍衣服的內外孫、綠衣服的曾孫們,就是個相當浩大的隊伍了。一如大多數墳頭橫批寫著的:丁財兩旺,最世俗的期望,多子、發達。身為兒女,怎能免於這場最後的孝順大戲?
但其實沒什麼觀眾。
「燒香請老母來吃!」道士喊道。供品上蒼蠅紛飛。
(醫生說,力氣耗盡之後就是臥床,有的可以躺上一兩年。
妻說,她外公外婆就是那樣,一直昏睡著,再也沒醒過來。
銀髮姑姑說,如果吊水,還可以活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不能走,活太老就沒意思。比母親還年長一歲、頭髮猶黑,還有能力割膠的姑姑說。)
於是重複的跪、拜,三跪九叩,出殯,安置靈位。燒紙錢,庫金,轎子,車子,電話,靈屋——紙紮的江南大院,有亭台樓閣,但南洋的房子早已是另一副模樣。金山銀山,燒掉的卻是她賣地的錢——她預留一大筆錢來辦這一切。
我可以想像她微笑著坐在一旁觀看的樣子,猶如她身體還健康時參觀他人的葬禮時,頻頻呼喊:「精采!精采!」「足好看!」。
第三及較小的孩子們,長年陪她在膠林吃苦。割膠、撿柴、載香蕉莖、倒餿水、擔驚受怕……因此對她依戀很深,有一種近似革命情感的情感連結。但精明的母親把這一切生活窘局,歸咎於父親的「袂賺」(不會掙錢),丁旺但無財。於是一直以來孩子都心向著她,長期接受她的論述,從她的眼光看事情。其實也一同吃苦的父親即被刻上失敗者的烙印。他於是隱退到邊角上,沉默的咀嚼自己越來越黯淡的影子。
即便是葬禮,她要求給自己的規模也遠大於父親當年。即使人不在了,強烈的補償心理仍一直延續著。
盛大的一場戲,可惜主要的觀眾同時是我們這些演出者。四代大母的子孫。
對兒子強烈的愛,根深柢固的男尊女卑,都讓她的媳婦吃盡苦頭。
但母親其實也愛笑,當她心情放鬆時。即使是不怎麼好笑的事,母親開懷大笑的樣子,會讓你看了自然跟著笑,就好像那其實原本就該是件很好笑的事。
不笑是你的損失。
道士要求隨著高喊:發啊!興啊!旺啊!
興和旺恰是我大哥二哥的乳名,母親最愛的兩個兒子,早已旺成富豪。
但他們已成年的兒子並不成材,財旺丁弱,寵溺之故。
反而是二哥美麗的小女兒成長成幹材,有條不紊的總攬喪事的大小事務,那是這場葬禮大戲唯一令人欣慰之事。歹竹出好筍。
孝子們不吃素,嗜肉,一如往昔。燒豬、大包、糯米雞、咖哩雞。
中風。糖尿。肥胖。最年長的兩個孝子已無法跪拜,只能端坐椅子上,拿著香發呆。
於是最卑劣最歧視女性的四子常跟著喝斥:「查某嘜來!」(女兒莫來)
拒絕守夜,但抱著香爐速速離去,以搶先奪取來自死者的風水之類的想像的利益。
樹倒猢猻散,他一再重複。
是的,住得遠的好處是,不想見的人可以多年不見。
道士歡快的數著大疊鈔票。新鈔,有一股濃烈而逼真的錢香。那迥異於紙質低劣如廁紙的金紙銀紙。
儒家古訓: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但我自己的家不拜神,無祭,彷彿化外之人,異教徒。且隻身返鄉奔喪。
前幾年返鄉,母親認真的要求我從家裡的香爐分些灰過去,好安個神位。和我一樣留在台灣的弟弟就是那樣做的。我知道她非常在意香火。那是漢人男尊女卑的論述基礎之一。
但我從小就不是個聽話的兒子。
對我而言,死了就是死了,形神俱滅。
我完全不相信道士那一套。行禮如儀,不過是拿香跟著拜而已。壽終老死,理所必然。鋪張不過是便宜了殯葬產業,有時還對生者造成莫大的生存壓力,在台灣看多了。那又何必呢?
但死者其實不曾完全死去。在姊姊妹妹的某個神情,笑容,眼角,說話時的某個動作,還可以看到母親依稀歸來。猶如五哥發現自己越來越像那我未曾謀面的祖父,他留下的唯一照片,是衰老的遺容。他們都以另一種方式活在我們身體裡,肉身的記憶,遺傳。
最後的儀式:把那盛放在餅乾桶內的「庫金」灰燼從橋上連著鐵桶擲入河內。儀式前母親最自私的兒子再度嗆姊妹們:查某嘜來。
淺淺的流水。河上淺灘有數隻流浪狗垂首覓食。他說,聽朋友講,橋下沙裡藏著隻千年老鱉,有桌面大,顧河的。
禮竟。道士喜洋洋的與孝子們逐一握手,「如果哪天還需要什麼服務,別忘了打我手機。」
節葬。節用。
那鋼鐵的架子、木頭鋪面的橋,2011年我迷不知途時反覆騎機車咣噹咣噹的經過,驚慌的尋找我以為遺失,但其實並未遺失的,異國之人的身分證件。
妹妹感嘆說,回來沒幾天,感覺卻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是的,漫長如二三十年,我們離鄉日子的總和,壓縮。卻又好像十九歲時作了個離家的夢,醒來時青春已逝,父母俱亡。
留在家裡的一本高中時代的相簿,是我早已忘卻了的,但扉頁有我當年飛揚跋扈的字跡。
裡頭曾經喜歡過的女孩都老了。花期已過。結子或不結子。
我們身上都有了枯枝敗葉,疤記,癭結。
於是就像楊德昌電影《一一》結束時,那稚齡孩子在葬禮上念給亡逝的奶奶的信的結尾說的:我覺得自己也已經很老、很老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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