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群媒體中,我們把日常生活用後即棄的寒暄或制式的情感互動文字化了、把這些訊息的形式位階提高了,因此對比出內容的稀薄空泛……
●胡晴舫:
我對科技的態度就跟我對世上全部事物的態度一樣:縱使喜歡,即便依賴,依然寧可抱持一點懷疑精神。
我這幾年有機會重回美國生活,之前在日本,都是高度工業化的科技社會,我跟著他們享受了高科技的優勢,驚嘆人類文明的璀璨成就,同時目睹了人類若讓科技全面掌控生活的後遺症。科技使個體生活便利,也使個體變得更脆弱。
當討論科技如何影響寫作,我們其實在探討網路以及社交媒體。網路打開了知識的大門,社交媒體則是資訊路線圖,陌生人互閃方向燈,提示對方注意。我不認為網路世代不閱讀,我反倒認為他們閱讀得更多,事實上,他們上網,便是為了渴望閱讀世界。我不會花時間去譴責人們只顧上網不讀書,但媒介決定內容,在新的載體,我們究竟都閱讀了什麼;以及,新媒介創造出了新內容嗎?或只是徒勞摧毀了舊形式、舊內容,卻無以取代?
我常想,喔,木心要是還活著,他一定是推特高手。想像木心寫一句「現代比古代寂寞多了」,立刻遭轉推幾百萬次的情形;或落櫻紛紛時節,松尾芭蕉臉書貼文:「但見櫻花開,令人思往事」。然而,社交媒體密織的手機時代,不該是詩歌的盛世嗎?我百思不解這件事為何還沒有發生。
美國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在紐約圈子以反科技著名,當年他出版《自由》時,他宣稱為了專心寫作,他會用口香糖黏住乙太網路插孔,禁止自己上網。我在紐約聽他演講,他認為網路謀殺了寫作這門行業,在他這一代之後再沒有任何年輕創作者能靠寫作賺錢,我相當同意,我個人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出書版稅少得可憐,寫再多專欄散稿都不足以養活自己。但,依我來看,網路逐漸謀殺中的行業可多了,不只寫作者,還有記者、編輯、攝影師、銀行出納員、超市收銀員、小型雜貨商、旅行社職員等等。
我覺得網路影響生計倒還是小事,因為投身文學的人從來不是真正為了賺錢,我比較在意的是網路生態如何影響了文學的內容。
以前創作者依然比較被動,作品出手就跟他無關了。但,網路強調互動,尤其在社交媒體,讀者會在半秒內劈里啪啦回應。那些友善或不友善的即時回饋,一旦進入了創作者的腦子,就像小王子星球上的猴麵包樹,稍不注意,他們就會越長越大,樹根會鑽透星球,導致星球爆炸。
很多在網路寫作的人都很珍惜也很在意他們的讀者,甚至會根據讀者的建議而修改作品,我在想,為了讓人人滿意,他們要犧牲多少自己獨創的內容,而且,這裡,「作者」的成分還剩下多少。
文學創作,說到底,關於尋找一個獨特的聲音。一枝筆,能撐起整個世界。寫作者不是明星也非政客,受大眾崇拜、得到歡迎不是他的目的。寫作者不刻意討好讀者,甚至他拒絕諂媚讀者,他會諷刺、激怒、不惜開罪這個世界,只求讓世界變得更好。他對人性有憐憫,卻也從不寬貸。他不追求從眾,相反地,他要打醒人群,使他們不成為任何人事物的從眾。
在眾聲喧譁的網路世界,這件事確實變得更為艱難,但也變得越來越重要。法蘭岑強調獨處的重要性,並不是討論孤獨,而是如何獨立於世,獨立於噪音之外,獨立發展出自己的心智,以大衛對決巨人哥利亞之姿,力抗集體的愚蠢與時代的偽善。
●羅智成:
我是這樣想問題的:
我們所談的科技是指什麼?
如果它泛指源於新的知識、技術或材料產生的新用品、新工具,那麼「科技」可能只是相對的概念;也就是說,我們所習慣的種種舊的方式與工具,例如鋼筆、打字機,都曾經是新科技。
新科技被接納,甚至流行,通常是它的方便性及新的功能廣受認同、肯定;新科技會被我們關心與討論,則是因為它往往也連帶產生了新的生活經驗、工作方式,甚至新的生活態度或價值觀。
面對一個新生事物或改變,文化人的立場有時相當矛盾。一方面他長期浸淫於既有文化與價值觀的教養與薰陶,通常也積累出相當成就感(甚至內化為天性、本能),使得他對熟悉的事物充滿感情或依戀;文化人個性鮮明、思考獨立,也使他較疏離於一般群眾一窩蜂或趕流行式的行徑;另一方面他敏感於新知識、新價值的動向,使他有時又會率先投入新的觀念、新的世界裡,去探索、嘗試、啟迪眾人或引領跟隨。
由於三顆水瓶座所埋下的好奇心讓我有時很難抗拒新生事物的誘惑,我曾經買下不少好看、離奇但沒用或不會用的科技產品。不過,談及網路,它的意義與影響,就不只是好奇的對象。網路是現今衝擊我們生活最大的科技,未來,「數位匯流」再加上「穿戴式」的生物化、時尚化,基本上我們每個地球人都會像某種變形金剛一樣,運用著遠超過肉體所賦予我們的官能,感知無界、操控無界了!
這當中暗含一個我有點擔心的趨勢:作為感受主體的人類,由於感知量的鉅增,造成質變,那麼原先我所預設的讀者就會漸漸消失。因為我們共鳴的基礎:經驗、心理、態度、價值觀都改變了!更深層的決裂或代溝將成為具體可觸的現實,每個作者的作品都不再能吸引下面一、二個世代的人,遑論流傳久遠了!主體快速改變,幾代之後,也就會演化出某種人性或人類性的蛻變了!
主體如何改變呢?最基本的狀況就是刺激的效用遞減。諸如以前讓人夢魂牽縈的美感衝擊,或其他各式刺激的衝擊性都會變弱,對事物的珍惜或感動不易產生(十九世紀下半葉現代文學與藝術的興起也有類似背景);各式意見與資訊也會相互抵銷價值與影響,真假知識的區隔不再重要、虛無主義盛行;我們的耐性、注意力變差(當電視新聞必須透過分割畫面、兩旁和底下的跑馬燈,同時向你傳達多項資訊,怕你不耐煩轉台……),ADHD將成為我們的文明病;當我們可以輕易發表意見、串連同志,即時行動,去消費、去影響甚至去黨同伐異,猶如重回部落社會,我們的世界觀、生活態度、對自己的信念與期待也都不同。
在假想「新地球人」之外,我非常喜歡在網路中沒有目的地漫遊,有時在谷歌地圖中開飛機翱翔,更有一種與地球同步的錯覺;但我很難積極參與社群,連旁觀都很少。有時不經意看到許多不重要或不相干的心得或瑣事被熱誠表達,就彷彿讀到「螞蟻米倉搬大米」的故事:牠進去搬了一粒、牠又進去搬了一粒……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症狀,我的分析是:在社群媒體中,我們把日常生活用後即棄的寒暄或制式的情感互動文字化了、把這些訊息的形式位階提高了,因此對比出內容的稀薄空泛;還有,就是這種把私領域的行為模式和媒體的公共屬性混搭的場合令我手足無措;還有,就是你讀到的東西絕大部分不是給你看,或專門給你看的……我曾經弄了一個臉書,卻因為應付不來,很久沒敢上去,最近才找了朋友幫忙整理、經營。
但是我必須說,除了偶爾沉迷於打電動遊戲,高科技對我個人寫作是沒什麼不良影響。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