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在廟埕玩「紅綠燈」,每當雙手合十喊紅燈,我並不祈求綠燈的同伴來救我,因為不用跑給鬼追反倒輕鬆。然而就在人生的這個當下,有個「綠燈」的同伴跑來碰觸我,喊了一聲「救」……
沒有看板的看板店
退伍十五天後,我在台中住家附近找到做看板的工作。上下班騎機車大約十五分鐘,早上八點到傍晚五點半,月薪一萬五包中餐。
其實,高職畢業等當兵期間就在看板店做過了。民國八十年左右做看板滿好賺的,至少斗六是這樣,高職學長或同學畢了業幾乎都做這一行,更別提電腦割字發明後,那真的是「割」聲不斷,看板界「割」舞昇平,單單斗六應該就有超過十五家做看板的。打工的店老闆後來甚至娶了和我一起工作的校花學姊,害我好想立刻開看板店喔。
看板店老闆的名字我忘了,但記得他長得很像《海角七號》裡的馬如龍。襯衫紮進腰間,卻修飾不了鮪魚肚,皮帶頭是YSL,腰間掛著早期的手機大哥大。這家店位在一座高架橋下,一下橋右轉就到了。耐人尋味的是,身為看板店,自己卻不掛看板--想必是在業界做出名聲了。機車拐進去,看到的右邊是一堆材料,鐵架、阿魯咪(鋁條)和鐵,一眼就認出是回收來的;左邊是工作區的鐵皮屋,連接一棟透天厝,房前停著一輛發財車。
老闆兒子小我一歲,也是剛退伍,女兒則接手老闆娘當起會計。老闆說:「以後就放給你們年輕人做了。」顯然有意培養兒子接班,訓練我當接班人的工人。
做看板大致分四個步驟:一,字形排版,割字後貼在壓克力上(後來用波浪板),一式二份;二,安裝鐵架(需找鐵工焊接),剪鐵片包覆四周,鋁條包邊,螺絲固定;三,接燈管、拉電線;四,聯絡吊車,排時間到店家安裝。
老闆幫人掛招牌也拆招牌。他是個節省的人,拆回來的招牌,吩咐我小心拆解零件,以便日後可以再次運用。雖然一副壞人臉,但在教授工夫時很有耐性,還會一直囑咐我注意安全。
印象最深刻的,是剪鐵片事件。鐵片是一卷的,如放大版的封箱膠帶,必須滾動攤開,量好長度後再剪,貼包覆講究一體成型,銜接部分要在看板立起來時的底部,以免颳風下雨水流進內部,造成燈管電線短路。那一次,我一攤開鐵片,左手指立即像被水彩筆畫出一道紅線,並且染到鐵片上。我第一個反應是怕挨罵,東張西望確認有沒有人發現,然後用一邊衣角緊緊包覆左手指,右手再抓起另一邊衣角擦拭鐵片。不過,老闆還是發現了。他從後頭走過來,「啊你還沒流汗就先流血了,不是叫你小心點嗎?」隨即接過剪刀,再次示範如何拿起攤開的鐵片,「看好喔,拇指跟四根手指要和鐵片同一個水平線移動,手指只要有角度,鐵片一晃或拉扯就會割到了,知道沒?」
老闆轉頭請女兒去拿醫藥箱,幫我上藥包紮……遺憾的是,老闆娘接手了。
工作中我最怕的是裝燈管、拉電線的部分。老闆示範時我全都了解,一接手,腦子一片空白。這種經驗跟以前上數學課很像,老師解釋公式時,我不敢說自己是頭點得最勤的,但至少眼睛散發的光芒,足以讓老師認為我們彼此心靈相通,可一旦低頭寫作業簿,立刻短路。而我每次牽好看板的線,一插電,燈管就燒掉。老闆眉頭上的皺紋就像外婆被弄亂的毛線球,糾成一團。他一定很想拿起電線接通我的腦子吧。之後,這個部分不是他就是由他兒子負責。
一通來自嘉義的電話
在看板店工作很快撕去了二十張日曆。我拿著塑膠刮刀將西德紙與波浪板之間的氣泡推擠出去,促使兩個不同元素結合一起,這樣的結合是有意義的,在它之下完成的看板,矩形也好、圓形也好,都有著店家對未來的期待。至於我的期待,卻並非眼前的波浪板,只是個性畫地自限得幾近糜爛,一旦習慣了就不會試圖跨出去。小時候常在廟埕玩「紅綠燈」,每當雙手合十喊紅燈,我並不祈求綠燈的同伴來救我,因為不用跑給鬼追反倒輕鬆。
然而就在人生的這個當下,有個「綠燈」的同伴跑來碰觸我,喊了一聲「救」。
那是一通來自嘉義的電話,我的高職同學說在報上看到有個漫畫家在徵助手。全班都知道我想畫漫畫,不!應該是整個斗六家商廣告設計科都知道有個阮光民很想畫漫畫。於是,她給了我漫畫家的名字和工作室地址。我掛上電話,走到書櫃拿出一本寶島少年。賴有賢、賴有賢……有了!《小和尚》的作者!
我隨手拿了兩張之前用沾水筆畫的圖,一張是三個人站著,並且畫有背景,另一張好像是人物設定之類的。寫上工作室地址、賴有賢先生收。一個禮拜後,我接到面試的電話。
從擋風玻璃望出去,前方是紅燈,發財車減速停在白線前,後視鏡上掛的佛珠和菩薩緩緩由不安的晃動中靜止。當時紅燈還沒像現在這樣有秒數,我大約是過了十秒,才終於開口向老闆提離職,雖然在這之前已經醞釀了一個禮拜,離開對我而言,仍很難啟齒,尤其面對善待我的人,總有股背叛的罪惡感。
老闆馬如龍般的凸眼疑惑地看著我,問我理由,我有些尷尬,娓娓說出想去台北畫漫畫的心情。老闆抿著嘴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換成陳松勇的聲線說:「你說的漫畫是報紙那種政治和四格的嗎?」
「不是,是你兒子看的什麼快報那種。」
「《諸葛四郎》那種嗎?」老闆進一步確認。
「對!就是那種,連環漫畫那種。」
「喔!」
那句「喔」讓我知道他理解了。
「好啊,你去啊。對方有說什麼時候上班嗎?」
「我這周六才要上去面試。在中和那邊。」
老闆一聽,驚訝道:「都還沒確定,你就提離職?萬一沒上怎麼辦?」
「可是覺得面試前應該先跟你提離職才對啊,萬一錄取再跟你說,不太好吧。」
老闆直定定地看著我,都讓我有點擔心他眼珠子要掉出來了。
綠燈。佛珠和菩薩再度搖搖晃晃,車窗沒關,車子追著風,呼呼地喘。
老闆伸手把收音機音量調小。
「阿民,萬一沒錄取,打電話給我,隨時可以再回來喔。」
嗯!謝謝頭家。
至今,我沒打過電話給頭家,也忘記他的名字了。但,我會記得在我雙手合十喊紅燈的那段期間,他們一家人對我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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