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發現夢露衝著我笑
邂逅瑪麗蓮夢露,就在台中的美國新聞處。
當年,台中市一中(今日的居仁國中)的隔壁轉角,就是美新處。剛入學沒多久,某天,回家的交通車還有一段時間,我再也壓抑不住發酵的好奇心,跟著高中部學長的腳步,怯生生地走了進去。
美新處給人的強烈印象就是乾淨。磨石子的地板,反射著某種倨傲的色澤,是拒人於千里外的冷峻;空氣中漂浮著消毒水、地板蠟、香水、古龍水等綜合氣味,完全就是個陌生。等到進了廁所,又是一番洞天;比我家客廳起碼大上兩倍,將自己鎖在裡面,有占地為王的喜悅;坐式的抽水馬桶,是傳說中的實體(我們眷村家家戶戶都沒有廁所,惡臭傳千里的公廁,是得蹲著的,一到下雨天,像是滑梯的坡道,會有白蛆大軍滾滾而上……)。
圖書館的空間奢華,屋頂也高;陳設的坐椅沙發,與電影的美國家庭一個樣,跌坐進去,就是個老大爺的爽。羅列在開放書架上的一本本雜誌,都是英文的,雖然看不懂,圖片倒是張張好看。
瑪麗蓮夢露,就在彼時跳進我的視野。
她瞇著眼睛,立體的睫毛向上翹,小說中形容不正經的女子「煙視媚行」,似乎就是這模樣。她那殷紅的嘴唇微微張著,羅列平整的貝齒,閃著光彩,似露非露,較黑人牙膏廣告的美女亮上無數倍;唇邊的黑痣是個符號,喜悅地跳躍著,給人想像的空間浩瀚如海。我就這樣看著,傻了。結果,交通車跑了,我花了一小時又四十五分鐘,由台中走回潭子的家。縱然被母親罵臭頭,留的飯菜與冬瓜湯都涼得可以,我的心頭卻是暖滋滋的,因為夢露一直笑瞇瞇地陪著我。
然後,在電影《大江東去》看見了活生生的夢露。無數個夢中,我以流利的英文和夢露無所不聊;她臉上釋放出的蜜桃香粉味,與明星花露水,簡直是天地之差。每每夢醒我都分外失意,明明夢裡的英文呱呱叫,為何面對英文考卷時,又變得鴉鴉烏?
我有一位同班好友,功課也不好,但沒有我爛,他叫林添盛,住在豐原,零用錢很多。他上下學都是坐野雞車(叫客的計程車),經常在下課後請我去中華路吃夜市,什麼肉丸、番茄蜜、肉粽、四神湯、蚵仔煎……真的是樣樣可口。也經常堅持請我做野雞車,我在潭子下,他繼續坐回豐原。
有一天,說好了要陪他去中央書局買參考書,但是我才上個廁所,他就不見了;我三步併成兩步地往中央書局衝,以為他已經先到書局等我。只是,我在書店繞了幾圈,就是沒有他的影子。
我百般無聊,也有點洩氣,肚子咕嚕咕嚕地叫響,看來是注定沒有點心吃了。正想離開書店,卻猛然發現夢露正衝著我在笑。
燦爛的笑靨依然如昨
那個年頭,雖然世間富人不多,人與人的相處卻是厚道且大方的。原來夢露出了寫真集,書商與店家並沒有以薄膜將書本包起來,禁止客人翻閱。適巧,不到下班時間,店裡的客人並不多,我與夢露的對話於焉開始。
銅板紙張印刷出來的相片極為精美,我反覆翻閱,對瑪麗蓮夢露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其中有一張,鏡頭由上向下俯瞰,夢露坐在玫瑰花海裡,裸露著半個上半身,對著天下蒼生無邪地笑著。我怕店員來趕我,故意繞了一圈,再回到原處,再次失神地盯著那張圖片,與夢露難分難捨。
那本寫真集的訂價,就算每個月在校刊的投稿都被錄用,沒有個大半年,累積的稿費也不夠去買。偏偏,貪婪自心底波波漲潮,瞬間就吞沒了我的理智。
彼時的書店沒有監視器,店員的人數不夠多,巡店的店員不是去搬書,就是幫忙收銀、包書。
我自忖,把整本書藏進書包的風險較大,而且惡性更是嚴峻;如果只是撕下一張彩圖,書店說不定可以退書,損失較小(沒有想到就輪到出版商倒楣了)。
我轉動賊眼,發現櫃台前有數人在買書,造成視線的死角;電光石火的機會,稍縱即逝。我咬緊牙關,試圖將圖片撕下,卻因裝訂線與膠水黏得太緊,難度陡然升高……經過一段幾近無意識的狀態,在轉進中山路的一條小巷弄後,才終於確認,瑪麗蓮夢露已安然躺在我的書包裡。
當晚,為了安置夢露,我煞費苦心。抽屜是絕對不能放的,姊姊在我對面做功課,經常侵犯我的領地,到我這裡來翻找文具。枕頭底下當然也不能藏,媽媽喜歡拆下枕頭套與被套清洗,太容易被發現。床底下,那個裝彈珠與陀螺的桶子呢?不行!又黑又髒,太委屈夢露了。最後,由偵探電影中獲得靈感,每天更動一次藏匿地點,可以減低罪行暴露的危險。
歲月如電影院前的預告看板,一周換一次,一下過了數年。
我對瑪麗蓮夢露的癡迷,因為奧黛麗赫本、英格麗褒曼、葛麗絲凱莉、黛博拉蔻兒的活躍於大銀幕,自然逐漸褪色。某次世新放寒假,我由台北回家,無聊中翻動抽屜,居然就輕易地與瑪麗蓮夢露撞個滿懷。照片中,瑪麗蓮夢露燦爛的笑靨依然如昨,不見一絲落寞;而我,卻早已不是那個滿臉青春痘,滿腦子奇情夢幻,那個青澀無知的我了。
我也才意識到,自從盜取瑪麗蓮夢露的照片以後,我不曾再進入中央書局一步,一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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