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飛行,把椅背斜度定了位,塞上耳機,聽自己的錄音卡帶。傳來聲如洪鐘的男中音,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我們佛門弟子不但要有愛心,更要有耐心。」略帶東北口音,「愛、耐」兩個字都念成「耐」。覺得特別親切,讀大學時我的幾個好友,講話都這個味道。
八十多歲的夢參老和尚講《地藏菩薩本願經》。我一下子就入迷了。因為老和尚的用語通俗、深入淺出、生動有趣,又不時以信眾的問題穿插著來講。
他說:「有人問我:老法師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位好師父,像你親近過的弘一法師、虛雲老和尚那樣的大德,那該多好呀。我說那幾位大德,你會把他們氣死的,你沒有那份福德。這個時代有一萬六千位大阿羅漢在世上,每天就在你身邊,你不肯親近他們。憑你們的福德,只配認識我這樣的蹩和尚。也算不錯了,再過幾年我走了,像我這樣的怕也找不到囉。」
他又說:「有人問我:師父,你教我讀《地藏經》,看了經�婸〞漲a獄很害怕,我不會墮地獄吧?『你常想到地獄嗎?』『是啊,我常想到它。』『那你非下地獄不可。極樂世界,琉璃光如來世界,你為什麼不想?地藏菩薩在告訴你,造地獄業的人一定下地獄,你如果沒這個業,它就跟你沒關係。』」
某次夢參老師父在臺北,我們聞名去聽他弘法。聽眾擠滿了一屋,座上的老法師,方面大耳,耳垂大而長,鼻若懸膽,眼眶深陷,雙目如炬,嘴巴緊閉時像一道長長的橫線,兩條法令紋對稱而有力地直劃下來。聽完了開示,我們兩口子很自然地就皈依了夢老。之後有機會絕不放過親近老法師的機會。自己的修學淺薄、慧根低下,就湊在一旁聽他說法,回答信眾的各種問題。特別喜歡聽夢老說話,他隨便談一個題目,或看來是講一段閒話,事後細細回想,都寓意甚深。而且每回見到夢參老師父,總覺得好開心,這就是法喜充滿?
幾次之後師父就管我叫「老王」了。每次去看他總會賴在那兒好久不肯走,到了午膳的時分,夢參師父說:「留在這兒吃飯吧。」一桌子的素菜,老師父說:「老王,你就挨著我這邊坐著。」當然好,每頓飯就近聽師父說從前的事情:他的故事愈聽愈有趣:
「我小學沒畢業,十三歲跟父親吵架,是個小叛逆。我還是個獨兒子,就這麼跑了。因為塊頭長得大,十三歲虛報十七歲,考上了南滿鐵路警察,當起鐵路刑警來。後來在火車上跟人打架,就離開了。在北京出了家,去南方學︽華嚴經》,講堂上的老師父講經,南方口音我一句也聽不懂。自己程度又差,看︽華嚴經》連句讀也不曉得。混了半年,感覺實在沒趣,向老法師告假,老法師准了。但是我說:老法師,可是我心�媮椄O不想走。」
「老師父教我磕頭、拜懺,念〈普賢行願品〉,別人睡覺我就拜就念。老和尚再上課突然我就聽懂了一點,愈懂一點就更懂一點,往後懂的就深了,這就叫不可思議。後來學著講經,也算是一位法師了。這得要實在地求,真心誠懇的求,你會開智慧,但是如果你高興了,妄心妄想一起,會把智慧失掉的。」
夢老的涉獵廣,知識淵博,更熟讀中國文學名著,與我聊起《紅樓夢》來,很有見地,認為那是一部道書,勸人看破塵世的虛妄,〈好了歌〉就是這個意思呀。他說:「我在北京看過梅蘭芳演出好多次,他卸下了妝,那張刮了鬍子的臉是青的,化上妝看起來永遠是十七、八歲的姑娘。這是叫你開悟的呀。外在的相貌是假,美嗎?九孔常流不淨,這樣來做不淨觀,對治你的貪慾。」
夢參師父在福州鼓山學法,上過虛雲和尚的課,印順法師是他班上的助教。學成後受戒成為法師,在山東青島倓虛法師的湛山寺�堶t責對外業務。夢老師父說:
「一當上法師就有點飄飄然,每個人都要經過這個過程,生驕慢心。人家管我叫湛山寺的外交部長,辦交涉都派我去,一下子就忘了自己了。忘了自己,業障就會現起。」
倓虛長老有意請弘一法師來青島傳「戒律」,派他的「外交部長」去廈門敦請。夢參師父見到弘一法師說明來意,卻沒有得到答覆。任務完成不了,就留在廈門、泉州一帶的寺院掛單,曾在泉州的開元寺說法,有空就去向弘一法師做說服工作。半年過去,有一天他問弘一法師:
「有個問題我總想不透,想問問師父。」「你說吧。」「如果有許多信眾盼望一位大德給他們開示弘法,可是他不肯去,這算不算不如法?」「你這是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不透。」
第二天清晨,弘一法師收拾好了行李,招呼夢參師父說:「我們去青島。」
弘一法師在青島湛山寺的那段期間,夢參師父是他的侍從僧,每天生活在一起。夢老常說起那段日子:弘一法師平時不大說話,也很少出門,只有從前的學生來了,他們在一塊說陣子話。通常一個人在屋子�堿摁恁B寫字、默坐,有時候送去的齋飯一點也沒動過。問他:「師父你一個人坐在那兒都在想什麼?」弘一法師說:「我在懺悔過去的罪業。」
有一次在夢老的精舍喝茶,他突然對我說:「我覺著你這個調調,就像常去探望弘一法師的一個學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弘一法師出家前是李叔同老師,在杭州教學。」說的應該不是豐子愷,我沒有豐大師那麼漂亮的鬍子。但是聽到夢老的這個比喻,令我興奮不已。
年輕的夢參師父在北京雍和宮遇到幾位密宗師父,他就很想學密宗,認真讀藏文,一心要去西藏。他說:「那時候我的幾位老師都不贊成,可是我一意孤行,叛逆性一直很強,只要做我想做的。」在日軍占領區域,內地中國人禁止出境。他裝扮成西藏喇嘛僧,由上海乘船去香港、新加坡、加爾各答,自印度進入西藏。
夢老談起他的西藏經歷:「人家問我幹嘛去西藏啊?我說我想一生成佛呀。在西藏總共學了十年。成佛了嗎?都瞧見了,當然沒有。開悟了吧。有人一聽《金剛經》立即開悟,我天天念《金剛經》一遍,到了現在好幾十年,還是糊里糊塗地這麼耽誤著,也沒悟。沒那麼容易。回內地走的是旱路,一出西藏進了四川就被抓起來,說我是間諜反革命。後來判了我十五年,再加十八年勞動改造。放我出來的公文上寫著: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法庭沒有他反革命的證據,要夢參師父簽字反對佛法,說那是迷信,如果還俗立刻就放他走,師父不答應。他指著牆上標語的八個大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說:「你那標語都用我們佛經�堛爾隉A究竟誰在苦海�堶惟O?」
夢參師父和其他犯人一同在青海、四川雅安等地勞動改造多年。他也曾心灰意懶,感到生不如死,自願給痲瘋病人服務。師父說:「那工作沒人肯幹,怕傳染。我倒願意,想著傳染了痲瘋病早點走也好。結果還是好好的沒病。」
和他同關在一個牢獄的人多到數不清,師父說一件事:「有個香港商人被判死刑,不吃飯整天在那兒哭。我說有個方法你用不用:念觀世音菩薩。他連問都不問就一心地念。念到第七天,外面要提他出去,嚇的以為是要槍斃了。我說這個樣子不像來槍斃人的,警察都沒來,應當心生歡喜,誠誠懇懇繼續念。結果說別人誣告,重新宣判無罪。回來的時候他的腳鐐手銬都沒有了。你說靈不靈?」
有人問:「他都靈,老和尚你為什麼還住監獄三十多年?」滿堂哄然大笑。夢老說:「是我念得不誠心,他用必死的心去念的,而我不是,那就對我不靈。另外是各人的罪業不一樣,有的人業報比較重啊。」
他說:「在監獄住幾十年,不准念經,不准拜佛,信心是怎麼保持的?皈依了佛遇到災難,還能信佛麼?苦是真苦,佛弟子不能因世間苦就失掉清淨的真心。有次又被吊起來受刑,我就觀想:假使人最初就是這樣,一天把你吊起來打幾次,你自然也就無所謂了。痛得昏過去,醒過來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有這麼一念心,使你度過一切災難。」
我問:「師父,就那一句話『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坐牢三十三年,多冤哪。」「冤嗎?這是我的業,要相信因果,人家說你在監獄耽誤了三十三年,所以我得再多活三十三年弘揚佛法。」
夢老出獄那年六十九歲,沒有任何寺院願意收容他,就去天津依附他妹妹、妹夫。他開始做小型的講經說法,聲名漸漸傳開,廈門的南普陀寺請他當閩南佛學院教務長。不久旅居美國的一位師父,請夢老遠赴舊金山傳法,廣結佛緣,他也曾多次來臺灣開示。多年後,皈依夢參師父的弟子遍布大陸、臺灣、太平洋兩岸。
去五臺山探望夢老師父,他安排我們兩口子住在普壽寺附近的精舍。老人家說:「累了吧,先睡覺,睡好了吃飯,明天找輛車出去玩兒,頭一次來五臺山就要玩兒個夠。」
老和尚住在精舍的二樓,每日清晨聽見他以雄厚的男中音誦經,有時候還吟唱一、兩段。五點鐘天剛亮,山西北部的氣候清冷,他在院子�堸給B動。
每日回來向夢老報告去了哪一臺,一連幾天朝山拜廟參遍了五座臺,我說:「今天看到一塊石碑,有徐霞客的一段話:北臺之下、東臺東、中臺中、南臺北、有塢曰臺灣。原來五臺山內也有個臺灣。」師父說:「五臺山是佛門聖地,盡虛空遍法界無所不包。很好,此行圓滿了。」
老法師囑咐我們去隔壁普壽寺「過堂」,又名「拜齋」,聽不懂,「過堂」就是為寺院大眾供養一餐。儀式隆重,一片肅靜,我們跟著大家做。回到房�堙A太座窸窸窣窣從袖子�堮野X一只饅頭來。哎呀,齋堂�堛滬鼓咫ㄞ鈺a出來的,很不如法。向夢老懺悔,他說:「揣饅頭不算犯戒,沒浪費就好,下回千萬別揣稀飯,那樣會髒了衣服。」
出獄三十三年後,夢參老和尚於二○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五臺山圓寂,享年一百零三歲。
本文作者為電影導演、資深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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