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二○一八年屢屢回訪,山林、溪流似乎得到靜養,各式奇怪昆蟲、花蝶、溪流、□魚們都回來了。未來,我還要約你再次上山,用更安靜的腳步,更珍惜的心境,希望山永遠不會老,留在那個第一次認識它的十三歲……
武裝的自我剝落
●謝旺霖:
宗龍,自你二○一四年接任雲門2藝術總監,工作勢必越來越忙,尤其這大半年來理當無暇他務,但你我怎麼聯繫竟比以往還多!是因為那山、那海的緣故嗎?你好像總不知疲倦,不知休息,稍擠出一點點空檔,便相約往深山裡爬去。可那根本不是輕鬆休閒的玩意兒,真不曉得你哪來那麼多精神體力?
時常就是這樣。我們凌晨兩三點醒來,甚至徹夜未眠,腦袋還有些暈眩恍惚,就已經在路上了。
每次都得勞你開車,疾駛遁出高樓叢生的台北盆地,伴隨你下齣舞作的配樂聲,張開耳朵,大膽夢想,彷彿不消片刻,我們便已深入中央山脈北段的領地。車子沿著盤曲拔升的公路,精準點煞,隨即補上油門,讓車身毫無遲疑順著線性的引力微傾,甩尾出彎,馳騁的快感與穩妥的安全同步,像極了你與車正合跳著熟悉流暢的雙人舞啊。我知道,這都多虧你開過貨車四處闖蕩擺攤叫賣,真正從生活中扎實鍛鍊出來的技藝。
往往天還未明,我們就已抵達登山口,背起背包,摸黑朝山裡跋涉。感覺得到雲霧繚繞著身體,草葉間露水刷刷地透涼潑身,血液逐漸應和心跳的頻率與繃緊的腳筋熱了起來,不知何時螞蝗也鑽上身了。朦朧中,驟然鳥雀喧鳴,朝陽穿透茂密的樹冠層葉偏斜投來一道道光束,撫亮四周鋪滿青苔蕨葉菌菇的倒木,我們止步怔怔望嘆這般舞台和文字都無法搭建的天光造景,順便照看彼此喘息渾身泥濘刮傷汗濕的模樣,若有似無地相視而笑,路途尚遠,「快點,繼續走啊!」分不清楚究竟是誰對誰喊?接著得面對一連串拉繩攀爬的急陡坡,還有牽索小心橫走幾處約莫上百公尺的山體崩塌帶。然後才好開始尋覓隱匿於刺莿叢蕨間少點令人失足滑跤的下切點,為了再度造訪那貌似「大河戀」的幽谷。
總算來到清澈光潤的溪流邊,你我定要先脫光了洗一場澡,在片岩上曬皮膚曬衣服,然後又得有勞你的巧手為釣竿一一綁線,我倆才各自散去,躲進自己孤獨的垂釣,或徜徉在白水翻捲的水床間伴溪蝦苦花魚游泳。
山中果然不知歲月。
每次要離開的時候,叨叨念念都恍然以為是夢,只有身上又帶著新傷的疤痕血口,筋肉抽疼痠痛,洶湧的疲困纏身,或才證明這一切都是真的。而往往一回到家中,還沒躺下,突然簡訊響起,傳來你竟又開始嚮往那片原始山林的渴望。
宗龍,如此山行是否也像你以往行旅那樣,「武裝的自我剝落了」,浮現出的是那名純真稚氣的男孩?或透過對大自然深切的懷抱,你才得以回過頭來,找到繼續往前的力量?
最美好的生活在大自然裡
●鄭宗龍:
旺霖,真該好好說聲謝謝,即使在新書《走河》最忙碌宣傳期,跑遍全台學校、書店、讀書會,你總不忍拒絕我臨時邀約,說走就走,讓我想起當初你為了創作把自己關在楊梅山上,離群獨居,租間小屋、面對一張桌、一支筆,面對好幾年相同的窗外景象。書總算完成了,但你依舊在奮鬥,將自己心血一次次捧在手上,送到讀者面前,反覆地訴說你的冒險故事。是什麼樣的動心起念,讓你沒有放棄寫作,沒有放棄出版的不景氣,我從來不敢當面探問這樣的問題。或許作為朋友邀約你走向大自然,浸泡在台灣的山、海、溪流,小徑,可以得到暫時的放鬆和撫慰吧?最美好的生活在大自然裡,我是這樣相信的。
那是十三歲的邀約,出發前一晚我好奇的雙眼在父親的釣具盒裡來回搜尋,精巧的鮮豔工具,令手抽筋的各式繩結,出乎意料的組合,這是第一次感受到夜半的期待思緒,一會兒在腦中複習剛學會的魚線組合,一會兒幻想出路途的險惡與河流的壯闊。三十年過去了,至今在出發海邊、溪流的前一晚,還是無法闔眼,好好睡覺。
一九八九年造訪南勢溪上游,一夥人需要在碧潭山下轉乘當地司機駕駛的裕隆勝利803,麵攤前的微弱燈光讓這輛布滿黃色泥濘的黑頭車氣派兇悍,白色蕾絲椅套,木製的圓珠坐墊,擠上賣拖鞋的父親、文具店老闆禿頭張、回收皮革的阿叔、製作麻將骰子的鄰居,和讀舞蹈班的我。
黑夜中,剛過烏來瀑布,就是一段十五公里彎曲碎石路,顛簸搖擺在一大彎上,車門突然地被震開,慶幸離心力向左,門開在右,冬夜的風瞬時灌滿整個車內,灰塵在燈下旋轉飛舞,父親的手及時把車門關上,黑夜立刻回來,緊張化作嬉笑,黑頭車內的氣氛更加興奮,山區的傳說、過去的驚悚事件,加速彎曲往福山奮進。札孔溪、馬岸溪、大羅蘭溪,在福山村下交匯,南勢溪上的流籠把我們一個一個拉過對岸,天微微亮了,我緊張得像隻關在鐵籠裡的猴子,看著山谷下方深邃的河流,看著對岸拉著鋼索的父親,竟有一刻希望他們別再把我拉向對岸,讓我就吊掛在鐵籠裡,在這深谷的中央輕輕搖晃。
五小時步行,上坡、碎石、坍方,這是古早泰雅族人狩獵的路「阿卡莫基」古道,翠綠的溪流,清澈的水,蜿蜒在我從沒想像過的山裡。
幾十年過去,我不斷造訪,神祕的山林總以不同的樣貌面對我。山、溪流也會老嗎?環境在一而再地造訪過程中,漸漸變了,魚少了、小了、沒了,水也慢慢混濁了。這幾年,幾次的大颱風把古道的路吹斷了。
旺霖,我們二□一八年屢屢回訪,山林、溪流似乎得到靜養,各式奇怪昆蟲、花蝶、溪流、□魚們都回來了。未來,我還要約你再次上山,用更安靜的腳步,更珍惜的心境,希望山永遠不會老,留在那個第一次認識它的十三歲。
一代接一代的流浪者不曾停歇
●謝旺霖:
儘管歷經各種山塌路毀,狹徑難行,甚至一路披荊斬棘,搞得渾身傷痕累累,然而這些,從來都沒有阻礙我們行進的腳步,不是嗎?
我們對山海,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眷戀與嚮往,這或許剛好能用來回應你問我為何如此堅持寫作的理由。面對大自然大環境的越加艱難,不就正好能用來檢驗我們對「堅持」兩字最好的試金石?越是無人想嘗試的路徑,反倒越能激發我們奮不顧身探索的渴望。
但不瞞你說,我的確好幾次都想要放棄,動念去開Uber,或擺地攤,可每當想起過去的那些流浪,一代接一代的流浪者還不曾停歇,也時時想起林老師仍然創作不懈,雲門同仁盡心竭力維護藝術園地。而我豈能又有什麼不拚搏到底的理由?
你提到第一次與父親深入福山南勢溪上游的經驗,讓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探訪南方澳的灣岬與大海。
那是二□一二年夏末,我仍蟄伏新店山區,你已完成赴紐約大半年進修,還租了台車,獨自從東岸闖蕩到西岸,橫越整片美洲大陸,返台不久,便收到你的邀約。你看起來更加清瘦了,提到寄居紐約的閣樓屋時常上屋頂坐看到天明,談起想為天明未明只能略窺人物輪廓的那種藍色編一齣舞,又聊到日出前廣闊無垠的大海,忽然信口一帶,來去大海看看吧。
那晚,你只交代我帶個頭燈,說得輕鬆寫意。就好像我獨自常坐臨太平洋的邊岸上,望著潮水浪花湧上沙灘,退下,又湧上,輕快跳著千萬的旋律,任想像馳騁。於是我一身T恤牛仔褲便裝,凌晨抵達澳底,才發現事態並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
全副裝備的你,丟了一副膠鞋、魚竿給我,我才知曉準備去磯釣。那可是須經海巡員,一一唱名,扣留身分證,然後乘船出海,半途,再換上船東馬達小艇,載釣客到那四面環海而拔高的磯岩礁石上,得趁著小艇催促油門頂住礁石瞬間,摸黑一口氣攀上陡斜四五十度,兩三層樓的危岩上。你形容,那叫「爬肉粽」,接著囑咐:「待會你先上。聽到喊:衝!就只管往上爬,別停頓回頭,」我不禁發慌地問,不然會怎樣?你只是淡然說:「不然海浪打來,要不是落海,就是一腳正好被船和礁石夾斷掉。」那時我的心情,彷彿跟當年在西藏高原深夜瞥見林叢間一對對螢螢發光的陌生之眼,同樣的忐忑和緊張吧。
不曉得那天,你是否尋到心中理想的神祕幽微的藍?但我很確信,見你雙眼矇著塊毛巾,四肢吻合在凹凸不一的斜岩石縫間,多麼像海星!怎能睡得那麼安然,隆隆的鼾聲簡直跟浪濤一樣。也許這就是海的孩子吧,回到她搖籃的懷抱裡。
而那天,竟是我暌違二十多年後,重新再拿起釣竿。
我立在陡峭的岩壁上,不知為何反覆地憶及,父親粗厚的大手握著我的小手,帶著小小的身軀先微微後傾,瞬間再用力往前拋擲,感受那釣鉤線組恍若從體內飛竄奪出的快感;以及九歲的我,雀躍地在魚池間甲板棧道上,彎腰持網竿搶幫父親撈魚,竟踩到脫釘的夾板,掉落魚池,且害了為救我卻根本不會游泳的父親也差點溺斃。接著某天家中的釣具突然消失了,父親不僅沒有任何一語,竟再也沒去釣魚了。
至今我仍在想,是不是年少犯下的那場意外,而折斷了父親唯一在自然野外的樂趣?
舉目四望波瀾壯闊的大海,彷彿層層疊疊流動的山脈。
海水漸漸漲高,如此被大海環抱,讓我不得不感到自己的渺小,好像隨時都可能被什麼擊中落海,鎮日只能倚靠守在一塊光裸禿禿的磯岩上,忍受住如何被苦鹹的海風颳,被迸起的浪濤打,被嚴酷的烈陽曬,以及如何接住船東午時從飄搖海面拋上來的便當(你喊:接不到就沒飯吃啦),船東會不會忘了來接我倆啊?
直到最後上岸,暈眩中,聽見嚼著檳榔的釣客大叔,因為一無所獲,咧咧罵道:「幹,幹他媽的——今天被魚給耍了!」我好像恍然才從遙遠又遙遠的夢裡醒來。
那天,我們釣起一尾紅甘,一尾黑鯛。不過,都野放回去了。
很多年後,我似乎才曉得,我們其實都不在意釣魚,而是藉著那一竿,一捲線,鉤連起最深沉的記憶,並啟發我們對崇高和遼闊的敬意,學習跟自然山海的生命與色彩不斷地對話。
宗龍,聽說還有一種極端的磯釣,或者說更加體會大海的方式,就是兩人只容站著背靠背綁在一叢不到一米立方的礁岩上。下回,我們要不要也來試一試?
想在海邊勇敢一下
●鄭宗龍:
旺霖提議千萬不可。一同踏浪蘇花下的斷崖是為了向潮汐學習,讓洶湧浪濤驚嚇同時也鍛鍊不驚不怖的膽識,與你文字對談幾周已是我從未有過的挑戰,這些文字來往,就是背靠著背,綁在礁石上,腳如懸空、驚濤駭浪的大恐懼了。
青春時,為了未知的野溪山林,常興奮期待,與幾位登山社好友每逢周末必相約走溪,為了追尋有激流勇士之稱的苦花魚,天沒亮就到登山口,動輒五小時山徑、溯溪。路途無人喧譁,蟲鳴、腳踏土地的規律低音與偶然遇見竹林與風的對話是枯燥步行的唯一聲響。
原住民獵道與谷底溪流間,總有一段艱難的下切陡坡,不知是不是學舞的關係,這段令所有人膝蓋都哀號、腳步都放慢的考驗,是我最期待的舞步探索,手在樹木間抓、拉、晃、盪,重心在碎石與泥濘坡上前後推送,真像隻大猴挪移,往往我最先抵達山谷,撿拾溪邊漂流枯木,升起溫暖的柴火,脫得剩底褲,躺在大石上享受一人的溪水聲與天上的流雲。釣苦花,不能老待在同一溪段,須不斷往上游溯,一個急流、一個潭地探,用綁在釣線末端的石頭順水流彈跳似地敲著溪底,魚最常在激流處上鉤,中魚時,我總是雙膝跪地,高舉釣竿,緩緩地將魚拉到膝旁,拍張照,立刻野放。
幾年後,再次造訪這些深山的蜿蜒溪谷,不再拿釣竿,只是溯溪往上走,著迷於溪旁樹木、昆蟲,著迷自然對溪水、石頭布列的難以言喻的美。
海也一樣。蘇澳港外有南、北二堤,堤防上北紅南綠的高聳燈塔便於船夫識別,兩堤相隔廣闊的水道,直線往外海處有五座大小不一的巨型礁石合稱三仙礁,是磯釣者的天堂,港口常往來各式漁船與軍艦,北堤連著蘇澳軍港無路可到,須事先與船家約定,半夜在海巡署外唱名對身分證才准上船。
旺霖,我初次海釣是從這開始的,記得南堤還沒被颱風大浪打碎關閉前,我與琦偉在大學盛暑時背著冰箱拎著板凳步行南邊堤防上,遠方海面濺著大片水花,琦偉見狀跑起步,喊快點,喊著魚在跳,流水對了,我一頭霧水跟著興奮,兩人滿頭大汗全身裝備跑在堤防上。沒經驗的我,手忙腳亂學怎麼綁線,組合浮標魚鉤,低頭把打結的線解開,炙熱的堤防上已有數隻煙仔虎(鰹魚)抖著身子等著被放進冰箱。那下午我們釣到冰箱塞滿才放下釣竿,癱在堤防上終於感到曬傷手痠、一夜沒睡的紅眼,複雜的成就感。自那天起,我似著魔般的,從最北的彭佳嶼,到最西的馬祖東引,東澳的粉鳥林、烏石鼻,蘇澳三仙礁、南北堤,連續幾年追著魚跑,殺生無數啊!
這些年約你再訪,我不再想釣魚了,而是常在夜晚睡前閉眼時,會想起那巨大搖擺的海浪,想念浪濤擊上礁石的巨響,想在海邊勇敢一下,想要失去平衡的自由擺盪,也想起曾在山林間跋涉過的每條溪流終究會與我一樣徜徉於大海上。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鄭宗龍VS.謝旺霖:「創作」,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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