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鬧哄哄聲中,治療室的大門敞開了。一枝木頭枴杖,早先了一步,觸碰到了門檻。枴杖的主人,還落在後頭。但,她的聲音已經震得天花板搖晃地厲害。在屋內的人還來不及反應時,接連而來的是大嗓門的連番攻擊。「小姐,卡緊欸……」皺成一團的臉兒,漲成紅紅的。催促、催促、再催促。第一次,用咆哮當作見面禮,這怎讓人受得了呢?然而,故事的開頭,不都是從一連串的衝突開始嗎?她,是軟Q阿嬤,治療室的國寶。 拄著枴杖,彎著身軀,蹣跚的步伐下有著一絲俏皮,炯炯的眼神底露出獨特的天真。她操著大大的嗓門,不似童話故事中的壞巫婆,反而像會施魔法的小精靈。有阿嬤在的地方,總有歡笑,她的那份率真與淘氣表露無遺。其實,從軟Q阿嬤的由來就可以看出端倪。阿嬤逢人就說:「以前我都把腳踢到頭頂上來唷。」同時自顧自地表演著,讓人瞠目結舌。
那時,她因為過度的伸展造成腰椎滑脫,壓迫到神經,而不良於行。疼痛阻絕了阿嬤的出國夢,逼得她必須收拾玩心,乖乖治療。也因此,治療室就成為阿嬤第二個家。
在這兒,阿嬤可以恣意地傾訴著過往的點點滴滴。她喃喃地講述過去搬磚、混土、刷牆、賣雜貨的日子。詼諧的語調背後,是面對那時代下堅強的武裝。然而,軟Q阿嬤的樂觀與堅韌,讓喧嚷、歡笑及愉悅的色調圍繞。
阿嬤所處的年代,橫跨了日治末期與國民黨來臺至今。一九三○年五月全臺最大的水利工程—嘉南大圳竣工。歷時十年的浩大建設,終於完成。接引自中央山脈上頭的泉水,源源不絕地順著山勢而下,依著水道,漫入廣袤的嘉南平原。自嘉義、新營、善化、新市,連成一片翠綠的神祕地毯。種甘蔗的最多,稻米次之,南臺灣是全臺的大糧倉。而時隔四年,軟Q阿嬤降臨在這豐茂的時代。
一九三○年代是個分水嶺。時逢太平洋戰爭的前夕,原本農業導向的經濟,發展成工業導向。鐵工廠與石化工廠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田野間悄悄地矗立著三五根巨大的煙囪管,上頭有著濃濃的黑煙覆蓋。「碰碰、碰碰」的重機具停不下地運轉著,整個城市,都布滿了敲敲打打的機械聲響。當時十歲的阿嬤,推著家中的鍋碗瓢盆,「匡噹、匡噹」地送進了鑄鐵室。紅色火焰燒旺著爐口,滾燙地讓人卻步。鎔掉的器具,卻變成一架架天上飛的戰機……
一九四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在睡夢中,「嗚、嗚、嗚、嗚」,空襲警報再次響起。然而,這次卻止不住……「轟炸啦,快逃、快逃」,驚呼聲此起彼落,像是燒烤盤上的活跳蝦,騷動與無措感襲來。軟Q阿嬤彎著身子,拖著弟妹,連滾帶爬地衝向距離百尺外的防空集散地。一路上,彈火未曾停歇,左掩右躲的,尋找求生的空隙。就在即將抵達時,轟天的火球急墜而下,恍若隕石掉落,「砰、咚、匡」,一個大洞崩陷在爛泥路上,伸手不見五指……炸飛的火舌,混著哀號,瞬間逃命飛竄。
「這是個最好的時代,卻也是最壞的時代」。美軍與中華民國的軍隊,在這一年,展開密集的全臺大空襲。位處日本轄下的臺灣,不能倖免地首當其衝。彎蹬著身的阿嬤,跳開了火舌,輕撫著胸膛,叫了一聲:「賀哩嘎宰,嘸代誌。」一手拉著弟弟,另一手抱著妹妹。她的眼兒,卻不似她的話語,如此輕鬆寫意。泛著微微的光芒,像是驚嚇後,擠出的幾點淚珠……不過,她吆喝的大嗓門,早已覆蓋住這微妙的隱藏,「卡緊欸,來瞪……」阿嬤匆匆地趕回家。
家、土地、子女、孫兒……是軟Q阿嬤生活的動力,過去的人,其實從沒想太多,就是要活下去。土地,可以種出食物,堆積,可以賣錢;土地,可以蓋屋,做粗工,可以掙錢,掙到的錢,再去買土地……只要土地還在,就有「根」,故事就能繼續說下去。時代的遽變,似乎跟他們並無太大關係,不知是早已麻木還是如何?淨爭論著三嬸婆的雞生了幾顆蛋,六叔公的豬肥了沒,海尾姨的媳婦是否標緻,這些事兒,就打發著她們一甲子以上的時光。
如果說,最讓阿嬤在意的事,大概就是「祭拜」了。傳統的畏天、敬神的禮儀,在臺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似乎都身陷其中。轟地震天響的廟會活動,大大小小的習俗、慶典,總是讓人眼花撩亂,無所適從。要說臺灣真是包容力十足的國度,也可以這麼自我安慰一下吧。四百年來,打從原住民的特殊儀式,承接後續的新移民傳統,全都涵蓋入,無一遺漏。因此,每當初一、十五,阿嬤總會自動請假,「明阿災初一,哇唄拜拜唷。」她總是在這一日急躁的個性,再次發作。
別人看阿嬤,總會說:「嘻哩軟Qㄟ,係田樵仔。」臺灣社會,稱「田樵仔」就是擁有田地,變更為建地下,資產增倍的暴發戶。然而,阿嬤卻一點都沒有暴發戶輕蔑的眼神與態度。相反地,阿嬤的率真、頑皮,才是真的引人駐足的關鍵元素。阿嬤用勤奮,換取土地,增蓋了新房子,給自己的兒女。不過這也引出了許多麻煩事。她們奉行傳統的「輪火頭」方式。每到月底,她就必須為「房事」煩惱。因為,又要搬到隔壁了。好多衣服要收拾呀。「卡緊欸,哇唄卡緊瞪起……」執起枴杖的軟Q阿嬤,彎著身子,頭也不回的邁步向前。
然而,千萬不要覺得阿嬤總是「俗不可耐」。軟Q阿嬤不只新潮,還非常前衛。某日,她帶來她遊歷各國的照片。照片中,在雪花堆上,露出驚歎眼神的身影,述說著熱切與期待的生命軌跡。咧嘴大笑,扭動身軀,捉弄泰國人妖,我想,這也僅有她才能如此的自High吧。或許,她聽到這句話,又會瞪大眼,畫著手指,在空氣中,繞著記憶中美好的那些回憶,陶醉……
軟Q阿嬤的本名也很奇特,叫做「林菁」。很自然的,我們會想到她的「靈精」。平日,阿嬤總會「駛」著她的「賓士車」—長者專屬的電動代步車,到處串門子。有時在街坊鄰居家閒話家常,有時現身市集找舊友抬槓。下午過後,必定在自家菜園�媥S草、澆水、抓蟲,晚上則是守候在電視機前,看著她又愛看又愛罵的「鄉土劇」。阿嬤的記憶力很好,任何一個人的特徵、樣貌,她都可以倒背如流,真是讓人嘖嘖稱奇。「哇已景,攏愛記客戶的名字……」這時,她又叨念起來了。
阿嬤的眼力很好。任何掉在地上的頭髮兒,即使只是一根不成條的細線,她也能精準地說出來。勞動、談天、識人、忙碌,這似乎是老一輩們的生存之道。你問她們得到什麼?我想,她會說,兒女成群,就是我們這一世代的責任了吧。在戰火下,保命、求生,繁衍下一代。自己耕作,自己生養。倏地,就過了那麼長的時間了。平日,撿拾著廢棄的瓶瓶罐罐,尋找街道上新奇的事兒,就當打發打發時間吧。「喔,賣擱槓呀,哇唄瞪……」阿嬤又急著回去看她的蔬菜了。
每當玉蘭花季,數朵香豔的黃色瓣兒就會出現在治療室的櫃檯。那飄來的味兒觸動著一天的好心情。然而,這樣的時光卻在去年春日打住。摔著了的阿嬤不住地喊著疼,淚水早已停不下來。經過檢查,醫師火速建議她應該暫時休養一陣子:「由於跌倒可能造成嚴重程度不一的損傷,因此靜待恢復與休息是較恰當的處置。」這意味著,我們會有好一段時間看不到她了……
跌倒,對軟Q阿嬤來說,是極大的轉折。原本可以做的事情,都必須放棄。改變一個人的生活型態,往往從身體的變化開始。然而,這點小困境,是圈不住阿嬤的。記得之前,她會偷偷告訴我們,即使腰痛,她還是提「水桶」去澆花。手腫了,吃藥、打針、抽積水,繼續再上。即使,每次都遮遮掩掩,不敢讓兒女知道,但,在阿嬤心�堙A後院的蔬菜,比一切都重要。「種起來,咱們才能活。」阿嬤的潛意識�堙A一定是這麼說的吧。不管如何,它們都要好好的。
沒有阿嬤出現的日子,變得無趣了。熟悉的大嗓門不在耳邊鼓譟,竟有幾分失落與懷念。每當治療室的門打開時,我總在猜想,那枝木頭枴杖,何時會再次映入眼簾?對我們來說,阿嬤不僅是個「腰痛的患者」,她其實更像我們生活的日常。軟Q阿嬤的「堅韌」性格,活生生描繪著那個時代的小人物特性。不似童話故事中的壞巫婆,反而像會施魔法的小精靈。有阿嬤在的地方,總有歡笑。
冬日,桌上又出現玉蘭花了,綻開的「黃」燦爛地舐著窗外相輝映的豔陽,我們再次聽到那獨特的歡笑聲,伴著軟Q阿嬤的大嗓門,重新上架。回憶這段過程的種種,彷彿如此遙遠,但卻又那麼熟悉。遠的是時間的等待,近的是那股不曾停滯的心。
我想,軟Q阿嬤用那顆「赤子之心」正一遍一遍地叮嚀著:「正視生命中獨特的聲音,用微笑面對每一刻的起伏」,把最美麗的身影留下……
本文作者為新樓醫院附設安南診所物理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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