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來基隆暖暖已有二十餘年,這二十多年把我的中壯時光逐年消融,轉瞬成為白髮老人。暖暖的朝陽夕照、明月天星,曾經陪我度過職涯轉換的危機,以恆定悠閒的不同光澤,給予我的中年人生美好的撫慰。初來這個隸屬基隆市的山村時,我剛從《自立晚報》退下來,轉入政大新聞系攻讀博士,曾經的媒體風光不再,一切歸零,身分是研究生,我的人生得從頭開始。那是繁花落盡,只剩枯枝滿樹,冷對寒風,等待春風再來的艱苦階段。來到名為暖暖的山村,我期許自己也能因為暖暖而回春。
與暖暖相遇,或許是冥冥中的機緣。當時我還在報館服務,某個假日,開車載妻小行經高速公路,被一座售屋的廣告看板吸引,於是跟隨指示,下交流道,進入暖暖水源路,緣山徑前行,右側是高聳的岩壁,左側則是一條清澈的溪河,沿途樹木蒼翠、山風清涼,宛然我十八歲之前居住的故鄉鹿谷,十九歲後久居台北的我,霎時動念想移居於此,就這樣成了暖暖居民,一住至今。
暖暖,位於基隆市郊東南方。攤開基隆市地圖,它的西邊是七堵、東邊鄰接台北縣瑞芳鎮、北面與基隆市仁愛區相接、南面則以群山深林倚靠新北市平溪鄉。它的主要市街是暖暖街,開發甚早,大約是在清乾隆年間,漢人來此入墾,將原來世居於此的凱達格蘭平埔族人驅離,並以其社名「那那」為本,將此地呼為「暖暖」,這是常見的說法,我無法考稽確否。此後暖暖逐漸從漢人墾拓之地轉為街肆,當時漢人從淡水溯河而上,來到暖暖,帆檣止於暖暖「港仔口」,再經淡蘭古道翻山越嶺,就可抵宜蘭,來往商旅造就了這條老街。 □
不過,如今暖暖老街已從繁華歸於平淡,不復盛景,對我來說,這反而增添了它的滄桑嫵媚,老屋舊宅穿插於新建樓房之間,古廟香火鼎盛不斷,行走於老街上,也就有坦蕩悠閒的況味。我常駐足的古廟不在暖暖老街,而是位於暖暖東勢溪與西勢溪匯合處的「雙生土地公廟」,廟建於咸豐九年(1895),供奉兩尊土地公,其右為福興宮、左為福德宮,兩尊土地公分別掌管暖暖西勢里與東勢里的大小事,這可能是全台僅見的土地公廟吧。廟離我住家,步程兩三分鐘,我喜歡傍晚天涼時來此廟前,俯瞰東勢、西勢兩溪交匯的雙龍潭,餘暉之下,游魚穿梭、龜蟹偶見,總能解悶暢懷。
雙生土地公廟往山上行走,會先遇到2016年由在地社區團體「暖暖要幸福聯盟」、「左下角工作室」發起種植的一座「希望森林」,這是由小說家王拓哲嗣王醒之力推的自主運動,他號召居民合力種樹,在當年10月種植了七種樣貌、兩千棵的台灣原生樹種,讓暖暖有了一座美麗的希望森林,也讓暖暖多了一個標誌植樹成林的新地標。我因為醒之的要求,為這個行動寫了一首詩〈把樹種回去〉,用素樸簡易的語言,呼籲「把樹種回去/我們在這裡/把樹種回去/擦乾今天的汗水淋漓/我們看見明日森林蓊鬱」,並在現場為來種樹的暖暖鄉親和小朋友朗讀。這是我的暖暖記憶中最溫暖的一刻,汗水播撒在土地上長成的森林,一定會有暖暖人對暖暖最深刻的愛。
再往上,行經兩旁林木聳立的綠色隧道,就到暖西苗圃和早起會做運動的公園;再往上,則是西勢水庫。水庫興建於日治時期,完工於1926年,是台灣第一座供給民生用水的水庫,主要供應基隆市自來水之用,我每日打開水龍頭的水就來自這裡。這座水庫有一種悠然大度的美,周邊農作物、無人為經濟活動,就只是站滿了闊葉林、針葉林和原生林和綠油油的草地,站在將近百年的水壩之前,每有遺世而獨立的感慨。
雙生土地公廟旁,則是同樣建於日本治台時期的淨水場,1902年竣工,已超過百年歷史,目前仍在使用,並被基隆市文化局登錄為文化景觀,當年興建的建築物如八角樓、幫浦間,至今依然容顏典麗。特別是臨靠暖暖溪畔的幫浦間,以裸磚砌成,上、下環飾以白色洗石子,屋身各切面都開高窗,入口為磚砌弧拱,四角使用假柱,更形顯眼。這是我每天出入都會照面的古蹟,它靜坐溪邊,彷彿時間的垂釣者,獨對河床上的地質遺跡壺穴,把百千年的時間都給垂釣起來。幫浦間蒼老的華麗,壺穴的細緻紋理,以歷史和地理的雙重交錯,為黃昏散步的我合奏時間之歌。
從淨水廠通過名號顯赫、但僅容一車的雙龍橋,再沿步道往下行,就可下到暖暖溪畔。近觀河床,各式各樣的壺穴遍布;時有水鳥,單腳兀立於沙洲或片岩之上;水流經壺穴,時沖時刷;風吹過岸邊芒草,搖出一抹黃灰,與餘暉相映,頗見雍容。我有空時會與方梓兩人行走於這個河濱步道,心中縱有操煩,也盡被眼前激流漱石、水鳥展翅的美景刷洗得一乾二淨。
再往下,則是暖暖親水公園,這座公園連著河濱步道,順應著河岸蜿蜒而成一個帶狀,附帶親水吊橋、噴水廣場及兒童戲水池等,每逢假日,來此戲水的家庭甚多;有時區公所也會結合文化祭典、環境生態教育舉辦親水活動。對我來說,河濱步道才是重點,它儼然是一條台灣版的哲學步道,右岸的每棵老樹都在沉思,左岸的芒花都在點頭,天上的雲趕著溪水前進,水鳥展翼作勢拍打溪中的頑石。溪水潺潺,為傷悲的人唱哀歌,也為欣喜的人鳴奏歡樂頌。
不出外工作或散步的時候,我通常就窩在宅內。我的書房,位在家宅頂樓,面對群山,抬頭望外,即見綿延山巒,九份、瑞芳、平溪、十分,都藏在山的翡翠中。晴日藍天碧樹,偶見白雲奔來;雨時如見珠簾垂掛,常伴霧靄斜飛。到了晚上,逢望則一輪明月由東山冉升,驚醒群鴉;而月色如水,勻稱地鋪灑於遠山近樹之上,清洗前方的山徑、樓房、屋舍,也清洗我的書房、展開的書頁,和仍在上網、讀書、寫稿或發呆的我。
沒有月亮的晚上,換群星在天幕中發光、閃爍。我的住處位在水源地,無高樓大廈、無頂天豪宅,無光害,只有沉黑的天色映襯閃爍的星輝,夜更深時還有夜蟲啼鳴、蛙鼓敲叩,彷彿有一支發亮的指揮棒,在暗黑的天幕,一閃一爍,帶動蟲蛙協奏星空奏鳴曲。我童年的故鄉,也是山村,也是這樣的星夜,暖暖的這樣的夜,常常喚醒我的童年,以及我的童年的星空和月夜。
回顧二十多年的暖暖山居,不能不充滿對這個山村的感謝。初來時,我面對的人生大轉折,果然如我所願,暖暖回春。在暖暖,我先後出版了詩集《亂》、五本散文集、四本兒童詩集、文集,以及《寫字年代》作家手稿故事三書;在暖暖,我為多家報社撰寫社論、專論,結集出版了兩本政治、文化評論集;更重要的是,在暖暖,我完成了博士論文,取得學位,校註雷震《新黨運動黑皮書》,也出版了《書寫與拼圖》等三本學術論著。這些多半是山村夜裡伴隨蟲鳴蛙鼓寫出的著作,果然為我的人生寫出新的一頁。
感謝暖暖,感謝這塊土地,山村明月、繁星在天,暖暖的山水、人文與風土,陪我走過人生的轉捩點,守護我,度過中年轉業的危機;也鼓舞我,用書寫開創文學與學術的新風景。我的秋日人生,能在暖暖這個山村寫作、讀書、散步、悠遊,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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