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關子嶺青雲殿見林住持時,在會客室賓主十多人坐著喝茶。我已經聽老朋友顧將軍講過林住持神奇的故事,又親見林住持氣度寬宏、眼含精光,對他不由得心生信賴。我會聽台語,但說不好,所以跟住持筆談。我寫說:「林住持,對我來說寫作最重要。我們研究所共五位教授,大家選我當了所長,但我根本不想做行政,怎麼辦?」他說:「你逃不掉行政職位,因為你臉上這顆痣。」
林住持用手指著我左下巴邊緣。整個桌子十多個人都望著我的下巴,令我很尷尬。我那個部位的確有一顆明顯的、棕色的痣。一顆痣竟會主導我的命運嗎?
顧將軍問說:「林住持,請你解釋一下這顆痣和她職位的關係?」
林住持微笑說:「這個部位的痣主權位,命中帶來的,她就是會掌權。你們看坐那邊的洪警官,他臉上那裡也有痣。三年前他剛來關嶺派出所,我就告訴他兩年內他會升派出所所長,現在他已經是所長了。」
洪所長臉上痣的位置比我高一點。我要信面相學嗎?會不會因為相信了而走上行政的路子?你說我會認命放棄寫作嗎?當然不,之後十年我點痣過兩次、開刀小手術一次,都消滅不了它,又長出來,最後長的是肉色小痣。
離開青雲殿時,住持送我們到大門,他對我說:「歡迎你常來。如果來,我可以開課。」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說:「謝謝您,我會看看時間。」
由青雲殿回來後,也許因為林住持指出我那顆痣,令我思考所長的責任:研究所另外四位同事因為信賴才選我,我應該以負責來回報,怎麼可以老是念著自己的創作成果呢?於是把心放在建立研究所的制度上、放在幫同事提高學術水準上。也許青雲殿的呂仙祖激勵我,仙祖是正神,持寶劍斬魔除妖,怎麼容我疏忽職守?一用心做行政工作才發現,由於人的自衛和自我中心,舉凡跟人有關的事務,一定會變得複雜、紛擾,常令我心生煩腦。
一天下午上課上到一半,左下腹抽痛,下了課還隱隱作痛,就開車去醫院,因為近兩個月月經一次晚來,一次早來,不太正常,決定到婦幼醫院。醫生是婦科主任,他替我做超音波檢查,然後說:「你有卵巢囊腫,直徑六公分,太大了,要馬上開刀割除,我替你安排手術日期。」
我嚇呆了,嚴重到要開刀嗎?我問:「這是什麼囊腫,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他說:「兩種可能,一是出血性囊腫,一是子宮內膜異位瘤。兩種都不是惡性腫瘤,但是太大了會破壞卵巢組織,所以要開刀。」
他替我下星期排了開刀時間。回到家已經晚了,我的內心充滿不安。
我手持一把發紫光的寶劍,跟一隻大青蛇打鬥。一劍掃過去,把蛇頭切了,斷口濺出藍色的血。但是那蛇腔切口又長出兩個小蛇頭來,我忙把一個新生蛇頭斬了,眼看那切口處又生出兩個小蛇頭。這還得了?蛇頭會越切越多,怎麼戰下去?我一個提氣,足踏空氣,急升高空,現在下面的大青蛇有四個頭,牠們變長變大,向我腳底接近……
我在床上醒來。這是第一次身體內部潛藏暗處的敵人竄出來了。就像那隻越砍越壯大的青蛇,這囊腫的後面會不會潛藏更多的腫瘤?
第二天我跟一位要好的記者打電話,告訴她開刀的事,經驗豐富的文平珍說:「你要小心,那個婦科主任很可能在拚手術業績。你去大醫院找別的醫生看看。」
我分別到兩間大醫院看了兩位不同的婦科醫生,他們都說是出血性囊腫,可能是水囊,只要不繼續長大,不需要開刀,每個月回診檢查就行。我內心稍安。
過了一個月顧將軍約我喝咖啡,說最近去過一次青雲殿,有件趣事要告訴我。
他說:「我問林住持對你有什麼觀感?他的答案太絕了,他說:『秦燕教授是女中豪傑,不過個子矮了點。』」
我狐疑地問:「為什麼矮一點就不好呢?」
顧將軍說:「我問了,林住持認為個子矮,會持相反意見。」
林住持的思考角度跟一般人真的不同。的確,我骨子裡反叛性強,常持相反意見。忽然我腦裡湧現青雲殿漩渦一般豐盛的氣場,那一刻做了個違反學術生涯常規的決定。我跟顧將軍說:「一個月以後,當研究所的制度化完成了,我會上山告訴林住持周末跟他學道。」
我一個人進入青雲殿時,正值黃昏,空曠的大殿只有林住持坐在辦公桌後面,好像在等我。沒等我開口就說,兩個星期後他開班講《道德經》。接著他帶我禮拜呂仙祖。他在赭紅色大理石龍穴位置參拜,我在他身後,跟著他五體投地拜九次。我手上帶了一只馬鞍形翡翠戒指,是我收集的骨董之一,入土陪葬過的清朝首飾。拜到第九下,我匍匐在地,忽然聽見撲一聲,猶如小石投水。一看右手中指上的戒指裂成兩段,輕輕落在地上。
幾天後一個月時間到了,我去醫院做第二次囊腫複診,醫生望著超音波螢幕說:「恭喜你,囊腫消失了。」
接著是系所合併選系主任。教育部為了節省人事經費、精簡架構,決定同一學科的學系和研究所一律合併。本系為教師二十七員額的大系。不記名票選,我當選系主任,責任更重了。
之後隔周周末我上關子嶺跟林住持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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