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想過學德語,買書來念了幾課,堪堪學會數字讀法後就因故中止。有幾句課文倒是硬背起來留在腦子裡:「你好嗎」、「我很累」、「請給我一塊巧克力蛋糕」、「請給我一杯咖啡」。編者不知為何在「你好嗎」後面接上「我很累」,而不是常見的「我很好」,卻意外實用。往德國總是十幾小時的長程飛行,拖著大行李箱跋涉進飯店,門房禮貌性問人好不好,這情境回答我很累,她覺得你德文真好,應對如流。網路地圖還不發達的年代,長跑在美茵河畔,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飢渴交集。漫漫馬拉松後終於覓到小鎮,我衝進店裡用僅會的德語結巴說道:「請……給我一塊……巧克力蛋糕!」「請給我一杯……咖啡!」平常根本不吃巧克力蛋糕,但這兩句瞬間變成救命用語,寫那德文課本的老師是否早預料到這種荒謬的窘境。德語有兩句金句可救,法語就完全不行了。除restaurant(餐廳)、D□j□ vu(既視感)這種已經轉化為英語的字詞外,我想得出來的法語只有:你好、午安、晚安、謝謝、旅途愉快、海洋、環法賽中的「集團」、聖修伯里、馬賽迴旋的「馬賽」、愛馬仕,加起來剛好十個詞。有個詞也已經成為英語,是航空日常用字,拼成en-route,江湖上念法有四種:茵-勞烏特(in-route)、盎-勞烏特(on–route)、茵-路(in-root)、嗡-路(on-root)。
落入前三種念法的人,都是受到美國腔的影響,第一種是美式英語唯我獨尊的極致,字正腔圓地念錯。第二第三種是有邊讀邊式的念法,第四種比較像它本來的讀音。習慣第四種念法的飛行員,八九不離十,是歐系或是澳洲訓練出來的,聽這個字的念法就可以猜出他(她)的背景。
En-route嗡路的意思是「在路上」或「旅途中」,口語當副詞或形容詞都有人用,雖然沒有加ing,但前後文總是進行中的事。嗡路嗡路,小蜜蜂嗡嗡嗡在路上:救護車在往醫院的路上,您的外送正在運送途中,今天的航路沿途氣流良好。此時此刻我正坐在座位編號25B的經濟艙中,在北美上空「嗡路」一段五小時飛行航程。左手邊25A靠窗座是個老先生,右手邊25C走道座是個老太太,我夾在兩人正中間。這是一架座位配置3-4-3的波音777雙走道客機,由左向右依次是:三人座椅、走道、四人座椅、走道,再三人座椅。張頭看去,航機滿載四百來人,後疫情時代的運能報復性全開,手提行李堆擠到走道上,正是航空迷口耳相傳的奴隸船。右邊扶手已被老太太的左手肘占據;左邊扶手老先生更老實不客氣,整條右手臂攤在上面。扶手這城池一旦被奪下,整趟航程大概就搶不回來了,就像走進會議或教室的那種潛規則,一開始你坐了某個座位,接下來大概就換不了了。
喪失扶手權,我只能將雙手垂在胸前,憋屈在這個43公分的座椅上。陷入如此的沙丁魚窘境純粹是受迫性失誤,銜枚得令、空位搭乘的必然,旅程與位置都不是自己能作主。歐美航空業與亞洲服務標準不同,萬事額外加價,嗡路老手們早就多花二十塊美金選了好位置,帶上自己的平板灌好影片,滿手零食老神在在。例如身邊的老先生有備而來,iPad上讀一份電子新聞後,拿出充氣睡枕套上脖子,像個仙人般呼呼睡起來。我天真以為五個小時航程可以看兩本書,沒想到25B的閱讀燈壞掉,25A窗戶被熟睡老仙關了起來,機艙一片漆黑。腳不能伸,手沒得放,時差十二小時無法入眠,直挺挺煎熬著。職業病伸手摸進座椅口袋翻出緊急逃生卡,上面密密麻麻圖示超過七十格,簡直是一個月分的連載漫畫。沒幾個乘客會認真讀這張卡片,只有航空迷會優雅地順下飛機;我再摸出另一個偏門的收集品──嘔吐袋,比較完畫風以及表現法就擺回去。畢竟我不是航空迷,解讀的方式不一樣。
面前比iPad還小的螢幕,裝載著機內娛樂系統。我注意到軟體名就叫作en-route,點進去瀏覽,食物要錢,飲料要錢,Wi-Fi要錢,電影免費但耳機要另外買。最後停在娛樂分類,一個叫作「尋找隱藏物品」的觸控遊戲,接著我在黑暗的廚房中,瞇著眼睛找一根不知道藏在哪裡的大頭針。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找到針了,但蝴蝶不知道藏在哪裡。就算找到蝴蝶,接下來要找鎖鏈找烏鴉找高爾夫球竿;廚房這關過了,還有車庫、還有書房、還有畫廊……關卡無限延伸,永無止盡。En-route這軟體說不定就是為了陷入經濟艙夾心餅的旅客所設計,在不存在的空間中尋找荒謬的物品,一直進行中,永遠找不完。終於忍不住掏出隨身文庫,在小螢幕上昏暗的「廚房」餘光下慢慢閱讀,讓心思跟著作者飄轉到1950年代的奧羽雪山中。25C座位的老太太突然轉過頭來問說:「你是直的讀下來嗎?」「是的,直讀下來,從右到左。」「Interesting,真有趣。」她說。我補充道:「傳統中文跟日文都是從右到左,直讀下來的。」老太太笑了笑,然後伸手把25C的閱讀燈打開,光線竟不偏不倚打在我的絕版文庫上。「這樣你會好些嗎?」黑暗中的一盞明燈,我點頭如搗蒜。「Good!」她說。我回答:「Merci!」法語詞彙用掉十分之一,謝謝妳救我一命。
她覺得我讀方塊字新奇,直說我會兩種語言真好(英文加某種東方文字)。我瞄了一眼她的iPad mini,她正在用閱讀器看書,橫書密密麻麻的母音上,點綴著一些勾勾點點。心想:「我才羨慕妳可以用母語讀聖修伯里的《夜間飛行》呢!」這航程的廣播詞都是法語優先,接著再講英語;機長只會英文,法語由座艙長翻譯。突然間我意識到,這架往法語區蒙特婁的航機,雖然乘客都操北美腔英文,但是沒有人會把en-route讀成我熟知的那四種江湖念法,我是這架飛機上不懂法語的少數民族。於是我冒昧央求老太太,指著螢幕軟體的en-route請她念給我聽。她發出一串奇妙的音節組合「骯笏特」,與我所知的四種念法都不同。骯笏特骯笏特骯笏特骯笏特……默念了十來次,這個字在我嘴裡出口像在罵髒話;連25A老頭都醒過來,仙人指路加入教學,我的喉頭依然發不出那種音,就像愛馬仕的發音那樣高貴難以親近。
嗡路這字念不出來不擔心(真念出來普通人還聽不懂),我心裡杞人憂天的是歐蕾與拿鐵到底哪個是法語,巧克力蛋糕要怎麼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學別種蛋糕的說法)。老仙看了一會兒自己的書,繼續假寐睡著;老太太則掏出毛線針織開始消耗飛時,真不愧是搭機老手。我不敢再打擾他們,讀一會兒文庫,閉上眼睛沉浸到雜想中。疫情三年間未能聚會,即將碰面的飛行夥伴們是否也像我一樣,夾在這樣窘迫的25B座椅中,侷促嗡路前進中。我們將討論慕尼黑機場胡蜂在飛機空速管中築巢的問題、中東貨機的鋰電池偵測犬、美國幾座機場的跑道入侵、日本羽田地面的無線耳機、歐盟的航管回報機制、空中巴士氣壓高度撥定值……等等等。接著我們會像許願過後的龍珠那樣,自以為是發了一下光,再次從空中天女散花,嗡路到世界各地,變回不起眼的石頭。
回頭航班是否還會陷入25B這種座位之中?是不是還要瞇著眼尋找廚房裡的蝴蝶或車庫中的烏龜?身旁是否還是這樣的老先生老太太?到那年紀能不假人手規畫一趟嗡路旅程,也算是健康幸福。暮春三月,積雪未融,波音777那雙特有的六輪鷹爪,穩穩抓在魁北克大地一萬呎的跑道上,機長好本領,客艙內讚嘆聲四起。航班有起有落,但嗡路的狀態不見得會解除,或者說永遠不會解除。旅客們在滑行道上掏出手機電話,再次與世界連結,再次進入到另一個進行中的狀態。點開行事曆隨便找一個時間點切下去,總會同時割到好幾個痛處,就像對角線切一整圓的水果蛋糕,會同時切到草莓水蜜桃芒果奇異果,紅橙黃綠,你決計無法避開。有幾個人能任性到一個一個分開只挑喜歡的吃,又有幾個人可以率性到宣稱再也不吃蛋糕了呢?
靜止的人龍等候下機,鄰座旅客間不見得有一期一會的美感,但百分之九十九確定不會再見面。我在機艙中佇立,吞吐著疲累的空氣,持續無謂煩惱著拿鐵與歐蕾哪個是義大利文。老太太老先生突然互背起行李,我一陣錯愕,沒想到你們兩個竟然是一對,選位時故意劃開,我像隻被獸籠夾了五小時的無辜小動物。突然覺得蛋糕咖啡什麼的都不重要了,如果這時有人可以教我一句法文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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