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整件事比你我想像的還要複雜,各個行業裡都有血淋淋的內幕,文壇不能倖免又何足為奇?一部是蔣家祕辛,一部是男男情愛,我們將作品寫出來了,也許那比什麼都重要……
平路:
我們兩人有段更早的關連,你可能不記得。
其實我也快忘光了,直到今年三月,季季寫了一篇:〈怒馬來訪前後的兩件事〉。讀後令我驚訝的是,當年那件事不只關連你與我,且關連著她由人間主編下台的祕辛。
季季在那篇文章中寫著:
「平路《是誰殺了╳╳╳》被余紀忠先生怒斥『根本不該得獎』,同獲戲劇獎的郭強生《非關男女》也受連累,不准發表與演出。──『戲劇獎』以這樣的悲劇落幕,過程也確實驚險如一齣戲。」
1990年,中國時報首次舉辦「戲劇獎」,而辦法中除了發給獎金之外,得獎的劇本將刊載、排練,在報社擴大慶祝四十周年的贈獎典禮公演。那年七月,報紙公布評審結果。強生,記得嗎?你的《非關男女》與我的《是誰殺了╳╳╳》合得首獎。
我寫的是劇中劇,舞台後面導演與女主角有曖昧,在台前,搬演的正巧是蔣經國與章亞若的一段情。季季在文章中回憶,她一向了解報社老闆余先生很敬重蔣經國,見到評審結果,對《是誰殺了╳╳╳》的題材覺得不安,請焦桐打電話給我,要我這個作者修改。我表明不能修改。季季請示總編輯;總編輯轉請余先生定奪……
季季文章中記敘:
「『這種稿子根本不該得獎,』八十歲的余先生坐在書房大書桌後,拿著《是誰殺了╳╳╳》的影印稿在桌面猛敲三下,聲色俱厲地怒斥我:『這種稿子,妳沒先看一下嗎?妳應該把它拿下來,怎麼還能讓它得獎?』
「『再怎麼說,經國先生對台灣還是有貢獻的,章孝嚴兄弟也很爭氣,』余先生放鬆身子靠著椅背,『聽說章孝嚴最近就要升外交部政務次長了,我們報紙怎麼能登這種惹是生非的東西?……』余先生的語氣稍微緩和了:『這樣吧,獎金照發,但是不准演出,也不准發表,曉得吧?』」
強生,你當時必然毫無所悉,不會知道我牽累到你,寫在徵獎辦法中的刊載與公演等一律取消。讀到季季的文章,對我而言,最詭異的在於差不多同一時間,我被請到余先生辦公室,老人家滿面慈祥,請我一定體諒,他說「中常會」裡自己是開明少數,守舊派等著抓他把柄。我記憶中,余先生表達他是支持這劇本,只是外界情勢險峻,他頂不住了呀!到今天,我還記得走出他辦公室時悵然的心情,然而,一位八十歲老報人在我面前傾訴苦衷、近乎懇請,我能夠怎麼說?
戲劇獎只此一屆,成為絕響。這些年過去,我始終不知道還有後續,接著秋後算帳,季季竟因為我闖的禍被迫離開主編位子!三月間讀了季季的那篇文章,除了對季季抱歉,我愈想愈迷糊的是余先生在我與季季面前,怎麼是如此不同的面貌?強生,許多事我確實想不明白,只能夠說,如今開放的年代,做個表裡如一的人,比較容易。
回望過去的年代,老一輩經歷戰亂,遇事有許多考量,而威權氣氛下凶險處處,倖存其間的人,難以單純的正直、難以單純的快樂,某個意義上,也難以單純的相愛吧。包括我寫的那齣戲裡,當年,是誰負了章亞若?又是誰殺了章亞若?周遭氣氛裡隱隱然藏有殺機!
1990年,禁忌的年代還沒有過去,否則,為什麼報社處理惹禍的劇本還不夠,又下重手,處理掉一位副刊主編?
昔人舊事了,說來有點感傷,一條舊日的線索,我們曾是兩隻命運拴在一起的蚱蜢。
郭強生:
1990年,我記得,中國時報四十周年,特別增設了時報戲劇獎……二十六歲的我,看到高額獎金非常心動,窮留學生正愁下學期的生活費,聽到得獎消息,興高采烈返台領獎。頒獎典禮在來來香格里拉飯店的宴會廳,林懷民先生是主持人,冠蓋雲集,卻沒見到你的身影。等到要頒戲劇獎了,現場只宣布了我一個人的名字。平路,那時我太年輕,只覺得奇怪,哪想得到發生了什麼事?
立刻就又回到紐約上課的我,事後才聽到了各方傳來令人脊寒的內幕,才知道妳寫了一個關於章亞若之死的劇本。之後,我再沒有參加過任何文學獎的徵文。這個事件讓我體認到,得獎都是一時的。我為何而寫,那是旁人無法動搖的。
《非關男女》是第一個以同志題材得到兩大報文學獎首獎的作品,也是我第一次嘗試面對生命的這個課題。1993年,皇冠出版集團籌備即將到來的四十周年社慶,也想到來做一齣戲慶祝。(多巧,也是四十周年!)今年四月分的「文學相對論」,張曼娟與蔡詩萍對談,都談到了他們當年參與演出《非關男女》的往事,我讀得好感動。原來,他們都記得,那年夏天,那美好的排戲時光……
當時,三位主角張、蔡,加上蕭言中,都是書市的偶像,結果他們都願意「不顧形象」來演出這個在當時挑戰禁忌的題材。他們的加持,讓這齣戲當時非常受到矚目。那一年,《荒人手記》、《鱷魚手記》……都還沒有問世呢!
接下來,台灣果真變得開放了,但我卻安靜了,十年都沒再創作。因為,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繼之而起,不論是同志、情慾、本土、歷史……這些書寫都開始出現一定的聲腔與論述模式。平路,我想你一定同意,在禁忌下衝撞,往往文學才更可能出現真實的聲音。表面上百無禁忌了,一切看來都這麼安全,文學還能有什麼力量?
某晚,在酒吧裡碰到一個早年讀戲劇系的學生,他認出了我,很激動地跟我說,在還沒有所謂同志平權的當年,表演課老師陳湘琪選了《非關男女》當作業。「透過你的台詞,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出了從前所不敢說出的話,我終於知道自己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改變了我的人生!」
在劇本早就絕版的多年後,那一刻,這個陌生人也改變了我。我又開始創作了。因為我知道,還是有太多沒被說出來的真話。即使沒有出版檢查下的禁書了,但仍有太多「政治正確」的、「民粹」的帽子在囂嚷,不是嗎?
誰說外省第二代就不能寫日據時代的台灣?於是我完成了《惑鄉之人》。同志三十年前的悲傷失落,不需被再一次檢視了嗎?於是我寫下了《斷代》……《何不認真來悲傷》與最近出版的《我將前往的遠方》,我更挑戰從小說轉換散文書寫,勇敢面對與親人間的糾結,以及單身初老照護父親的真實人生……
平路,你早年有一本小說集子就叫《禁書啟示錄》不是?去年讀了你的《黑水》,我感覺你一直還在衝撞禁忌呢!
平路:
強生,當年戲劇獎發生的事,你用「脊寒」兩字;季季文章提起她自己因何被去職,引的是孫立人彌留時那句「我是冤枉的」。回溯那個荒謬的時代,我才看了《神力女超人》,超譯一句電影對白吧,「maybe the world is a mess.」,無話可說了,那時候,世界一團亂……
像是中時四十周年那一晚,你的描述很有畫面感,我可以想像宴會廳裡的盛況,頒獎的氣氛有絲絲詭譎,兩個首獎少了一個,已公布得獎的《是誰殺了╳╳╳》哪裡去了?知情的人們心照不宣,貴賓包括戲劇獎的決審委員,紛紛交換神祕的眼色。欸,強生,在當年,「做」掉一個劇本算什麼?肅殺的年代裡,「做」掉一個人都是稀鬆平常的事!
有人犯了規,給老闆帶來麻煩,受到「制裁」是應該的。這不正是《是誰殺了╳╳╳》劇本中,章亞若當時的遭遇?
回頭看很好笑。只能夠說,有點巧,倒真是戲如人生!
季季今年三月那篇文章提起更為巧合的一件事:
「平路創作《是誰殺了╳╳╳》時,也許預料『闖禍』,在第一幕記者會埋伏兩句對白:
「記者丁:『我們很關心,這齣戲將來可不可能被禁演?』
「導演:『那個充滿禁忌的年代,總算過去了,』(頓了一頓)『不是嗎?』──」
「不是嗎?」真的讓人發笑,尷尬人難免尷尬事?伏筆放入的問號,恰恰見證我身為作者的境遇。
強生,你說在禁忌下衝撞,文學的聲音才有意義,呵呵,只是,衝撞常會撞到鐵板!你提起我早年有本小說選集叫作《禁書啟示錄》,現在回想,包括書名,難道都在預卜作者之後的人生?一本又一本,繼續去觸碰禁忌的題材;一次又一次,惹來一堆非議與亂箭。強生,呵呵,知過要能改,我要怎麼改變自己的命運?怎麼在今後避免重蹈覆轍?這,說不定才是我寫了大半生,需要想明白的「啟示」!
至於《黑水》,我執迷不悟(XDDD),還是碰觸了社會禁忌,包括探究主人翁為什麼會下手?她怎麼可以這樣殘忍?我們輿論中習慣「善」「惡」二元,惡人被界定成生性邪惡,我卻願意相信,如果環境稍有不同,撥動其中任何一枚棋子,即使是人們眼裡的「蛇蠍女」,都有機會停下手……
其實,也是將心比心來想我自己,換一個處境會如何?如果我與書中主人翁一樣的際遇,不保證,我不會做出……此刻絕不認為自己做得出的事!我相信,人性有脆弱的一面,在面臨競爭、在四顧迷茫、在生存條件被威脅、在渴望的幸福有可能被剝奪的時刻,我們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般堅強、那般正直。這樣看,你我倒是應該欣幸,比起半生流離的上一代,我們運氣好多了,至少,生存環境相對簡單,無須是時代氣氛下的驚弓之鳥,也不必面對超乎本身能力的困難選擇。
郭強生:
也許整件事比你我想像的還要複雜,各個行業裡都有血淋淋的內幕,文壇不能倖免又何足為奇?一部是蔣家祕辛,一部是男男情愛,我們將作品寫出來了,也許那比什麼都重要。
因為沒有公布評審記錄,我不知道當年評審除了有楊世彭先生之外,還有哪幾位。素昧平生的楊導演,在事隔五年後突然有天來信,當時他擔任香港話劇團的藝術總監,說要演出《非關男女》。那是他們第一次演出台灣作家的劇本。
應邀參加了首演,第一次與楊導演見到面,他才告訴我,當年他擔任評審看到這齣劇非常喜歡,跟自己說,一定要將它演出來。他派出團裡兩位首席導演,破格以粵語、普通話兩個版本同時推出,造成轟動。楊導演跟自己的一個約定,竟然一直放在心上!對一個當年名不見經傳、還在美國寫論文、與自己毫無淵源的年輕人作品,這樣砸下重金雙卡司雙製作,如果用現在的思維算計,應該根本不會發生吧?
我反覺得,三十年前的文化人比現在要單純,都還會因為對威權的反感,想藉著文學說真話,追求藝術自由的空間。或者說,比較不矯情。不像現在,人人都彷彿有機會與權力掛鉤,太多的政治表態取代了藝術的真實,寧願守著文字這個孤獨舞台的人,反而變少了……
如今,你我也都經常擔任文學獎評審,也許經歷過那段,我們才更了解,堅持與正直,對於評審工作來說何等重要。同一個會議桌上,不管因為文學品味不同,還是意識形態的拉鋸,不可能每次結果都皆大歡喜。好在,現在幾乎評審記錄都會公開,我能做的就是直言不諱。因為我知道,一句鼓勵,一個中肯的批評,都可能改變了一個年輕作者未來的路。
你說,當年要「做」掉一個人都是稀鬆平常,更何況只是一個作品。威權的思想控制時代已經結束了,確實值得慶幸,但如今網路上假正義之名的魔人四出,雖不能做掉一個人,但是想「黑」掉一個人的企圖處處可見,也比過去紙媒時代更容易了。恐怖年代也許永遠不會結束,它只會一次一次改頭換面,催眠與吸收不同的人。
記得跟你聊過臉書的無孔不入,我說,最害怕的是不知不覺也開始加入了按讚陣營間的叫囂。也許正如你所言,我們都沒有自以為的正直與堅強。我沒有開臉書,不知道這究竟算是一種抵抗,還是逃避呢?
下周《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
平路 郭強生 愛與不愛之間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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