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疆/換牙(上)你穿越父親的驚呼、女人的尖叫、憤怒的車燈、夢想和危險的峽道,來到大水溝旁,頓步,吸氣,將掌中斷牙拋向天空……
電話另端,傳來業餘媒婆王媽媽的嘰咕聲。
然後,你探頭窺見父親摀著話筒,發出你沒聽過、喔喔咯咯的怪笑聲。
「吃巧克力吧!入口即化。相信姊姊,痛苦的時候,你會需要她。」
她從書包裡掏出長約二十公分的薄片,寬寬扁扁的黑色包裝,遞給你:「再不,教你一個法子:用棉繩綁住牙樁,繫在門把上,然後——」她做出揮臂動作,「砰地一聲,用力關——喔!應該說是甩門。這叫做『長痛不如短痛』。」
見你瞠目結舌舌尖打顫舔不知齒的模樣,她又欺進你,咧嘴嘻嘻嘻:「換牙後,知道要怎麼安頓她們?掉落的牙齒……」
「記得,要邊吃巧克力邊想我喔!」然後轉身,走向對街的豪華公寓。
一街之隔,兩個世界:貧民窟對望富豪里。
那個時代,當然不見101大樓的影子,曾是台北市地標的希爾頓飯店,還沒開始打地基呢。區區四樓高的磨石子外牆建築體,儼然是眷村媽媽眼中的天堂。
「上百坪呢!主臥室比我家還大,客廳放得下乒乓球桌加撞球台。」
「聽說他們用銀湯匙、金飯碗吃飯,連水龍頭都是鑲金鍍銀……」
「蓋得櫛次鱗比,像一排整齊、堅固的編貝。」
「咱們村子像啥?牙弓歪斜、咬合不全的爛牙?」
「金窩銀窩有啥了不起?俺還是喜歡自個兒的狗窩。」
你將這番話轉述給父親聽。他偏頭,腫得像小籠包的腮幫子微微蠕動,像是在咀嚼什麼:「樓起樓塌,樓空人去。朝怎麼改,代如何換,老百姓只得到一字:慘,這就是永恆不變的歷史。」忽然又想到什麼,瞇覷著眼,語調是一種似笑非笑:「萬里長城是中國的齲齒,咱們村子呢,是台灣這塊土地歪七扭八的植牙。而這個所謂『大時代』,是糟糕透頂的庸醫。懂嗎?」
不懂。你兀自幻想「金窩銀窩」的美麗畫面:主人風塵僕僕推門而入,滿屋子金口銀牙喀啦喀啦,大聲問好:「您回來了?歡迎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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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空屋,要加蓋屋頂嗎?」醫師清理第四號根管時,柔聲一問。
「空屋」是指完成去腐、清創、開擴後,牙齒形同空殼子。雖有牙膠尖充填根管,保持無菌密閉狀態,也用樹脂封填窩洞;但齒質幾經摧殘,又少了神經和血管,變得脆弱易碎(醫師用了一個讓人驚心的動詞:咬崩),像久無人住的寂宅、年邁失修的危樓。
「屋頂」就是牙冠,像厚厚一層星艦防護罩、再生牙釉質、雪豔琺瑯哥;抵擋衝撞,隔開碾磨、啃齧、熱吻、冷嘲……以及,隨之而來的細菌大軍。「恢復牙齒的形態及功能。」醫生的專業說法。
你卻搖頭了。你想到什麼?香菇頭?安全帽?平面墓碑?疊床架屋?你喜歡敞篷車?透天厝?開天窗?
危樓也好,寂宅也罷,就算只剩一面牆、一根柱、一瓦一磚……
你放棄老屋拉皮,選擇原版廢墟。
「沒關係!我也喜歡原汁原味。就當作是需要細心照顧的家人吧!」醫者的口吻,有點像心理諮商師:「倒是你的眼神,讓我想起一名小小病患……」
「咿喔?」
「只有七歲,滿嘴蛀牙的小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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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親,也捨不得和寶貝牙分手。
那晚,和王媽媽通電話前,他皺著眉,垮著臉,長吁又短嘆:「唉!白牙科說要拔,黃牙科說非拔不可……」
他拿起盛著燒肉粽的盤子,搖搖頭放下,算了,他連黏在頰上的小籠包都對付不了。
「這兩位『老朋友』陪著我幾十年,吃香喝辣,茹苦含辛,非得連根拔起?」
「藍雞冬怒上部似還有一咖烏尺顆?」南京東路上不是還有一家吳齒科?你的口齒更含混了,彷彿叼著根體溫計,喔不!那是因為下顎齒也開始鬆動,或者該說,像地震時的眷舍,整排搖晃。
「是啊!是啊!」父親持續哀叫:「既然叫作『無齒』科,你想他們會堅忍不拔嗎?」
嗯,你傻傻點頭,暗自盤算寶貝乳牙的告別式。
關於這點,大姊姊教過你:「要怎麼安頓她們?上面的牙丟到床下,下排齒要怎麼樣?」
你伸出遲疑的小指,比比上方。
「哪裡?屋頂?雲端?天空?」
你不知道。你只是聽長輩、老師、同學和鄰居媽媽說:「不這樣,新牙發不了芽,你會變成無齒之徒喔!」
「要用力丟,丟到銀河深處、星星的故鄉。我跟你說,那樣比看流星雨許願還靈。」大姊姊壓低音量,彷彿在洩漏國家機密:「你知道為什麼?」
搖頭,你傻傻搖頭。
「掉落的牙齒是全宇宙最美的彗星,載著我們的前世記憶和這輩子的夢想。我們中國人叫她『謫仙』,讓她回到天上,你就能見到最想念的人。」
你眨巴著小眼珠,仰望霞光幻變的黃昏天空。雲靄背後的大氣深處,有一道遠颺的背影、一張快要記不住的面容……
離去前,她轉身,丟下一句:「記得,要邊吃……還有我的明眸『耗』齒,耗子的『耗』啦!」她指指自己的齙牙。
那時的你不明白,始齔就是人生的「始疢」:疾慮患憂的起始。七歲起,你想念的人,或者說,每晚跑去村門口等候的人,愈來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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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你第一次來求診,就被她的波希米亞風衣著、帶著文藝氣息的說話方式吸引:「真不愧是作家,連蛀牙都這麼有深度。」
「痛到無法作夢?應該是急性牙髓炎。」她拿著口鏡、鑷子,像個尋寶狂,來到你的長城,東敲磚,西叩門。
「如果是慢性呢?會夢見自己大吃大喝,不斷喊痛?」你一眼掃過托盤上的探針、細管、鎢鋼器具、各式彎頭;那時的你,還能耍嘴皮子。
「但只能吃軟,不宜碰硬。」她面無表情(你猜正在抿唇),掄起連鑽石都能切割的鑿子,輕聲說:「要開挖了,你……怕痛嗎?」
一個月後,她的眼神有了溫度:「你這顆臼齒,已經是我的舊識。三牙根,卻有四根管,嗯,右側那根有兩個孔,像……」
「嘰咕哩哩?」一屋二妻?
「像比目魚的眼睛。」她的比喻,比你的聯想高雅多了。
關於那位小朋友的故事:任性頑強,口無完齒,不懂得保護自己的身體。「我勸他勤刷牙,沒想到他大聲回絕:『我不要!』『牙壞了會讓你痛不欲生。』『我不怕!』看他躺在診療椅,淚水盈眶,就是不喊不叫……」
「我想,他的生命中,一定有比痛可怕的事。後來才知道,陪他來看病的是嬸嬸,父母早已離異,將他丟給爺爺和兄弟輪流撫養。」
「嗚!藍瘦香菇的洞……」忍受想哭的痛,是他漂泊童年唯一可以自己決定的事。你沒忘記,五十年前的自己,如何「安葬」第一枚掉牙。
「是啊!不刷牙,蛀到爛,可以喚醒他生命中的什麼吧!」天哪!她居然聽得懂你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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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怪怪,拔掉了還疼——牙不疼了,是腳在痛。」白牙科沒有白費氣力,至少,幫你父親鑲回幽默感和帥氣。
「喔咿?」什麼?
「你老爸被蛇蠍女子、河豚美人踩到痛腳啦!」前來「報佳音」的王媽媽一臉詭笑。
痛腳?你不自覺收腳,卻引發一陣劇痛,一咬牙,喀啦啦,險些斷齒。三小時前,你在巷口摔倒,被一輛野狼125輾腿而過。沒人送你就醫,你以手代腳,一公分一公分爬回家,不敢對父親說……
「台中一個,台北一個,都是燙手騷狐狸。男人噢!住狗窩的格,妄想金屋藏嬌的命。」
台中,太陽餅?台北,恰北北?你從來分不清這位阿姨那隻狐狸,心裡惦著已連續三天沒和你「巧遇」的大姊姊。一個月後,你終於找到曾與她同行的另一位姊姊。「她跟著爸爸搬家了。你不知道她的父母剛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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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幫你脫下『戒指』了。」她取出你的口鐐牙銬,那圈緊箍咒般的銀戒。「今天先到這裡,下一次……」
「什麼?還有下一次?」靈魂假釋後,你衝口而出的第一句人話。四十年來,《星際大戰》也不過推出七部曲;你的《看牙記》已在籌拍第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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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後,你再沒遇過大姊姊。
上、放學途中不見蹤跡,村門口、校園內找不到人影。夜裡,你凝眺對街那口寂寞黑洞,像是在憑弔一顆壞死的門牙。
「他就是你兒子?哇!好可愛!」女人的細嗓音、高跟鞋聲,伴隨濃郁香氛,排山倒海撲向你。「來!阿姨抱抱。」你來不及閃避——同時瞥見父親撇嘴微笑,徐徐走近——從人到魂被捲入溫玉軟香。你沒有推開女人,甚至一度以為女人就是她。她蹲下身,捏你小臉蛋:「哎喲喲!你在吃巧克力?小嘴烏漆抹黑的。」愈捏愈用力,喀啦一聲,啊!牙斷了——不是上面那顆風中殘燭的牙,而是下排齒。「這位是佳音阿姨,叫人啊!」父親的催促聲。「喔咿!」你想起什麼,奮力掙脫女人懷抱,一跛一跛衝過馬路,一輛閃著光焰的吉普車叭叭而來——「小心哪!」你穿越父親的驚呼、女人的尖叫、憤怒的車燈、夢想和危險的峽道,來到大水溝旁,頓步,吸氣,將掌中斷牙拋向天空,飛啊飛,一道銀閃閃的弧線,在半夜咧嘴,劃過繁華公寓的明眸與皓齒,消失不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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