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完回頭一望,看到兩女兒嚇得站在一旁陽光穿透藍白直條紋窗簾,斜射在牆上的結婚照片,我看他側臥捲曲在床上,像母親子宮裡的胎兒,不同的是眉頭深鎖、臉色青白、雙頰深陷、四肢緊繃。
當確診是癌王(胰臟癌)時他當鴕鳥,吩咐我們不可告訴他得什麼病,因為他很怕死。透過超音波穿刺、切片、電腦斷層,得知癌細胞已擴散轉移至肝臟。此外,由於胰臟腫瘤長在胰臟體的神經叢,醫師說那是最痛的位置,他不時痛得像煮熟的蝦子蜷著,雙眼緊閉。
我問他在想什麼?他用拇指食指比出相片的形狀,說:「在撒哈拉沙漠拍的那張相片構圖不夠滿意,應該左右各移一點。光影也不夠飽滿,如果再去照一次會更好。」
他不覺得在生病,可惜他沒胃口,體重掉了十公斤。單薄的身子走起路來像紙片人移動,鄰居遇到他便問,你怎麼這麼瘦?他回,我在減肥。
門診時他詳問醫師關於他的病情是否可以開刀根治?醫師回:「你的病只有化療一途。」他愣住,呆望著醫師無言以對。
聽從醫院營養師的衛教,每天要吃牛肉增加體力、血紅素準備化療。某天午餐時,他一直嫌牛肉太大塊,正在切菜的我氣得手持菜刀衝向他:「牛肉哪會太大塊?那是火鍋肉片,我已切成小片。何況你平時可以含兩顆滷蛋同時咀嚼,怎麼忽然就變成櫻桃小口?」講完回頭一望,看到兩女兒嚇得站在一旁。
化療開始進行。他每次帶著自備的點心、水、書到化療室,優哉游哉地度過。聽某位藥學博士建議,每天到新鮮空氣的郊區健走,微喘讓身體的血管充滿乾淨的氧氣。
之後,癌指數從四千多降到兩百多,全家大感振奮,歡呼抗癌成功!
秋天來臨,銀杏是他念念不忘的黃金景色,加上技癢,一家四口便到日本明治神宮外院的銀杏隧道、新宿御苑。他背著二十幾公斤的攝影器材、手持兩公斤重的腳架,晴空萬里下,穿梭於樹間,隨後消失於人群裡。
過年將至,醫師告訴小女:「癌細胞被藥打得抱頭鼠竄,隨時會強烈反攻。」年夜飯,全家過得開心,他雖講話有氣無力,但心情很好地講笑話,也搞笑、玩接龍,接著感嘆人生路上雖有精采,但更多的是平淡。
沒想到,他的人生末端卻像強颱來襲,使得他脫離常軌,痛不欲生。
他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時而躁動
如醫師所言,癌細胞強烈反撲,儘管他持續抗戰,癌細胞仍堅持挺進。某夜,他嘔吐不止,醫師建議入院。他住在醫院,母女三人便在醫院上班,一家四口繼續抗戰。
我每天心驚肉跳、天昏地暗地過日子,眼看他跟癌細胞搏鬥,不停昏睡、嘔吐,那疲憊的神情,以及疼痛帶來的扭曲,令他幾乎變成另外一個人。他要求加重止痛藥,護理師說已經是最高劑量了;醫師指著螢幕,對我說:「這是江先生的X光片,癌細胞布滿了腸胃,消化系統的路線全被堵塞了,這是他嘔吐的原因。」
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時而躁動,他有一天睜開眼睛凝視病房四周,望向遠方後深深地注視我:「我可以住在這裡三年嗎?我只要活到七十歲就心滿意足了。」「當然可以,你愛住幾年都可以!」事實是,醫院的單人病房不允許住超過三十天。
隔天,他痛醒要求止痛,我趁機詳告他的病情--總不能永遠裝傻。聽完後他僵住,他的希望、夢想被癌細胞狠狠地啃蝕。接著,我告訴他曾經擁有的豐富多彩人生,他低頭沉思,然後說:「我死而無憾,請把我的遺體捐給醫學院。我不想苟延殘喘,活得沒有尊嚴。還有,我要樹葬,不要任何宗教儀式。」
醫師、社工師知道他喜歡攝影,且有許多不錯的作品,於是幫他在醫院內開了一場攝影欣賞會。當天來了多位友人、同好、醫療人員。他很興奮地拿著雷射棒在小女兒幫忙下解說拍攝地點、特點、構圖等等。
有天黃昏,五人幫他大工程地洗完澡,大女兒幫他梳了有型的頭髮並稱讚他很帥,他突然睜開雙眼,望著站在他左邊的我:「妳是誰?」「是我啦!」「喔,珺酈,I love you!」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相戀三年,結婚四十年,我頭次聽見這句話。沒想太多,隨即回應:「I love you too.」他接著望向右邊的兩女兒:「I love you.」淚流滿面的兩個女兒也回應:「I love you too.」
他心情出奇得好,唱了一首〈白鷺鷥〉,唱不出時還用身體扭動輔助。小女問:「爸爸我可以握你的手嗎?」他伸出右手拇指讓她輕握著。(據醫師說,在人生命終止前會全身不舒服,不想讓人觸摸。)接著,望著病房四周:「有人!(台語)」
「沒有啊,只有我們四個人。」
「有人,是wolf,是狼!」
「有幾隻?」
「有十幾隻,我是最大的那隻,我要去攝影了。」
「要去哪?」
「去肯亞!」
小女兒問:「鏡頭帶夠了嗎?天空有紅嗎?」
他望著窗外:「有,很紅!天空很紅!」
接著睡著了。
約一星期後的清晨三點零八分,他的病痛結束,肉體如願捐給陽明醫學院,當醫學生的無言老師。
兩年後,陽明醫學院為無言老師舉辦的告別式上寫著:江正宗建築師,字白賊江,號拍手,別名璣歸子,小名竹雞(台語)、木內(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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