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行腳〉五之一
文徵明是蘇州人,是吳門畫派的領軍人物,生於斯,長於斯,畫於斯,在蘇州的文學藝術界幾乎活躍了一個甲子,怎麼他的書畫作品都流散四方,蘇州本地反而留存不多呢?……
研究明清書畫的老白來香港,在城市大學給了一系列精采講座之後,到上海圖書館去演講,講他擅長的書牘文化與文人交往。臨行跟我說,最近蘇州博物館正舉辦文徵明書畫大展,你要是來上海,別忘了跟我聯絡,我和你一起到蘇州去參觀。過了一個月,我到復旦大學講學,打電話給老白,想抽出有空的一天去蘇州。電話那頭就嚷嚷起來,啊呀,你怎麼現在才來,我已經去看過了,洋洋大觀,真是好。可惜明天就得回美國,沒法陪你再去一趟了,還好展覽繼續,您自個兒去參觀吧。我說,沒事,沒事,已經跟蘇州博物館說了,館長會親自接待。
乘動車去蘇州,本來以為行程是半個小時,可以打個盹,沒想到二十四分鐘就到了。眼睛才剛閉上,還沒進入夢鄉,就聽到廣播說蘇州到了,只好匆匆下車。正在我暈頭轉向的時候,看到畫院的老凌在車站出口向我招手,在他下頷短短的鬍鬚上面,露出和煦的微笑。每次看到老凌,都有一種寧靜祥和的感覺,因為他辦事從容不迫,有條不紊,讓人安心舒坦。他開了一輛大車,帶我到南林飯店,幫我安頓好行李,說要先請我吃午飯,然後讓我休息四十五分鐘,再到蘇州博物館門口會面。博物館方面,他已經跟館長說好了,館長親自接待,還會安排一個專家導賞展覽。我說十全街這一帶我熟悉,附近的同德興麵館有最好的蘇州大麵。他是風度儒雅的人,從來不爭,於是兩個人一道,每人都吃了一大碗紅湯燜肉麵,倒是十分滿意。
回到飯店休息了半個多鐘頭,舒舒坦坦,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去博物館。蘇州本地的出租車司機居然搞不清楚蘇州博物館在哪裡,頗令我氣悶。不過轉回頭來想想,香港的士司機也不一定非得知道文化博物館的方位,也就釋然,告訴他,緊鄰著拙政園,靠西邊。司機大概是新手,把我載到拙政園東邊的停車場,害我走了好大一段路,穿行過拙政園前兜攬觀光客的導遊,一一擺脫他們的糾纏,像關老爺過五關斬六將那樣,相當費神費事,結果當然是遲到,讓老凌跟他美麗的夫人在博物館門口癡癡地等了好一陣子。
坐在館長室內,啜著細嫩的碧螺春,聽館長講籌辦文徵明大展的經過,倒是很愜意。不過,籌備的過程卻相當辛苦,從二十多家國內外博物館商借近七十件書畫精品,聽起來就不簡單。其中的折衝樽俎,也不亞於外交使節在聯合國大會上的工作。讓我納悶的是,除了蘇州館藏的一幅直軸與一批尺牘之外,其餘的展品都是借來的,大量來自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院、遼寧博物館、南京博物院,還有幾幅來自夏威夷的檀香山博物館與耶魯大學美術館。文徵明是蘇州人,是吳門畫派的領軍人物,生於斯,長於斯,畫於斯,在蘇州的文學藝術界幾乎活躍了一個甲子,不但畫名滿天下,而且子孫後代綿延瓜瓞,富甲一方,怎麼他的書畫作品都流散四方,蘇州本地反而留存不多呢?反過來想想,也可以解釋說,因為文徵明名揚四海,書畫作品都是藝術瑰寶,為人珍愛,各地藏家不惜鉅資收藏,甚至流入內府,所以不脛而走,流傳海內外。館長還說,本來安排了向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借展幾件作品,結果因為時間倉促,沒能安排,可惜了。這就讓我想起國外是有不少文徵明的收藏,而且偶爾還會出現在拍賣場上,拍出一個天價,讓我們這些窮教書匠徒嘆奈何。記得二十多或三十年前,紐約蘇富比拍出一幅文徵明的大直軸,落錘四十萬美金,引得《紐約時報》做了報導,說是打破了中國畫拍賣的最高價錢。算起來,也不過三百萬人民幣,放在今天,山西煤老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可以買上十幅。館長說,那個時候中國窮啊,不要說三百萬了,當時出了個萬元戶,就大張旗鼓,滿世界報導,誰買得起文徵明?也難怪中國書畫精品會流向海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藝術精品歸有錢人所有。現在中國總算是富起來,可以收購一些藝術精品了,蘇州博物館也會多收一些吳門畫派作品的。
蘇州博物館開了三個展廳,讓文徵明藝術追求的優雅與曼妙,能夠儘量飛越過時空的限制,鋪展在現代人的眼前。有些作品是我非常熟悉的,如故宮博物院藏的《惠山茶會圖卷》(1518),是文徵明中年時期的傑作,畫他在清明時節,與蔡羽、湯珍、王寵等七人,在無錫惠山泉品泉試茗的情景。然而,過去我只看到文徵明的畫,沒看過畫卷引首蔡羽寫的長序,也不知道拖尾有蔡羽、湯珍、王寵的跋詩,洋洋灑灑,長度居然超過了畫作本身的三倍。蔡羽的字十分工整娟秀,乍看有點像文徵明的小楷,如爽朗晴日悠遊山林,很有高士風範。蔡羽序中說到,七個好朋友到了惠山:「天忽霽,日午造泉所。乃舉王氏鼎,立二泉亭下。七人者,環亭坐。注泉於鼎,三沸而三啜之,識水品之高,仰古人之趣,各陶陶然,不能去矣。」他的跋詩有〈酌泉惠山〉一首:「惠麓煙中見,名泉拄杖尋。蔽虧多翠木,宛轉向雲林。世有煎茶法,人無飲水心。清風激修竹,山古得餘音。」還有一首寫給文徵明的〈虎丘別徵明〉:「與可難分手,流連到日西。且隨青雀舫,同醉白公隄。晚霽春郊秀,時花驛路迷。蘭陵星夜會,早聽出關雞。」蔡羽寫了一長串五律,書贈同遊的朋友,共十四首,工工整整錄在畫卷的拖尾上,真是賞心悅目。後面還有湯珍八首及王寵九首吟作,也都聚精會神,各顯書藝,題寫在卷尾。我心想,真得感謝蘇州博物館用心的安排,展出了全卷,這才是欣賞畫卷的真諦,不但看到文徵明的畫,也看到好友們相聚唱和的情景,其樂也融融。
我一向喜歡文徵明的小楷,時常稱讚香港藝術館虛白齋收藏的文徵明小楷書法,百看不厭。這次展覽也沒讓我失望,看到了一卷藏於江西省博物館的〈小楷鐵崖諸公花遊倡和詩〉,寫得真是漂亮,文采風流,不可一世。然而,這次真的讓我大開眼界的,是上海博物館藏的一卷〈草書七律〉,寫的是正德14年(1519)寧藩王朱宸濠造反失敗被擒之事。這個朱宸濠謀反之初,曾處心積慮安排,延聘四方人才,吳中地區的唐寅、謝時臣都曾被他誘致門下,文徵明卻拒絕禮聘,不肯前往。這卷草書,恣肆不羈,跳擲狂叫,大有懷素狂草之風,不類文徵明平素謹言慎行的風格,想來是看到寧藩王叛逆遭擒,不勝慶幸,從心底歡呼雀躍,自然流露了興奮之情,也就衝決規範之網羅,狂他一把。此卷近收尾處,有四行字龍飛鳳舞,精采萬分:「昨日到梧桐。雲迷八駿應回轡,寒入三邊……」。那最後的「入三邊」三個字,像〈逍遙遊〉裡講的鯤化為鵬,「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真是令人目迷神搖,不敢仰視。
如此精采的展覽,匆匆看了一個下午,雖然過癮,卻因為還有一大批書畫要留待第二次展覽,不禁感到有點遺憾。老凌夫婦說,留點遺憾也好,下次還得來。他們恰好晚上有事,沒法陪我。第二批書畫要到元旦前後才開展,過年的時候再來參觀吧,到時候再聚,總得好好請一頓地道的蘇州美食。老凌和我握別,要我下次多留幾天,看看他的新作品。然後,眼簾垂下來,默默地,不再說話,好像有什麼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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