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豪門 競逐中國夢要付出多少代價? 在這個無情城市中,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機會無所不在,但哪�都比不上舉世成長速度最快的城市,上海。 小說家歐大旭新作《五星豪門》,描寫了四個來此追求中國夢的絕望之人, 彼此交織出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 並在這場翻天覆地的時代巨變中, 上演一個關於機會的精彩故事。 序言:如何成為億萬富翁 很久以前——我已不記得到底是什麼時候——我決定有朝一日一定要成為有錢人。我的意思不只是過得舒服而已,而是坐擁無窮無盡的財富,錢多到無法計算,是那種只有小孩才會想像的有錢法。的確,現在無論何時當我被追問,要具體舉出腦中形成累積可觀財富想法的時間點,我總是回答一定是在青少年時,那時的我意識到生命財富的價值,但不完全理解這些財富的諸多限制,因為在我追逐金錢的過程中,總是有種天生的單純——我只能坦白這麼多。 我在馬來西亞的鄉間長大,在成長歲月中,我喜歡的電視節目是一部背景在美國的法律影集。所有細節——演員、劇情,甚至場景——我現在全都忘了,不單是因為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模糊,也因為糟糕不清的字幕和播放中斷(發電廠和天線輪流故障全都在意料之中,不過從前這種情形似乎稀鬆平常)。我無法肯定告訴你那齣肥皂劇的任何一集劇情,況且我一點都不在乎戲�一天到晚發生的人為小衝突、角色情緒高低起伏、男女因戀愛或失戀而哭泣、爭執、和好、做愛等等。我感覺他們是在浪費時間,他們的日子可以過得更有益處。我想我對此感到某種程度的沮喪。但即便是這些感覺,都只是一閃而過,我唯一真正記得的是影集開頭,一個全景鏡頭帶過一棟棟金屬與玻璃建構的摩天大樓,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身穿俐落套裝的人拿著公事包,消失在旋轉門後。陽光普照的公路,交通川流不息。我每次坐在電視機前都會想:有一天,我會擁有一棟那樣的大樓,一整棟高樓�進駐各種公司行號,聰明人在那�努力工作使自己夢想成真。 我只在乎開場畫面,接下來的劇情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現在當我回顧兒時幻想,我因難為情而笑了出來,因為我知道從前的自己很傻:我不該對自己的抱負謙虛客氣,也不該等這麼久才去逐夢。 據說傳奇大亨賽熙爾•林季發——現在一百零一歲的他,仍舊心智健全——他八歲時在通往波德申港口的沿海道路上,靠著在推車上賣西瓜賺進人生第一筆錢。十三歲在芙蓉擺了個咖啡攤。十五歲到處搜尋汽車零件,用一台半工業用磅秤重新秤量販售。早在資源回收利用這概念發明前,他就已是箇中佼佼者。一九二○年代的馬來亞小鎮不是個讓人可以懷抱夢想的地方。十八歲的他偶爾會在殖民地俱樂部當搬運工,他運氣很好,遇見一名來自法夫、剛到馬來聯邦不久,名叫麥金儂的年輕助理分區行政官。有關這兩人真正的的關係沒有歷史記載(黑函所指稱的醜陋謠言從未證實),不論如何,就如我們待會即將所見,想像過去事件的原因及種種事項,以及可能會發生的後果——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唯一值得思考的是真正發生的事,以林季發的例子來說,麥金儂早死(發生溺水意外),留給他一筆錢,足夠他開辦新加坡第一家當地的保險企業,而這家小企業最終成為「華僑保險公司」,他們在前陣子垮台前,長期以來都是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商業發展樣貌的基石。我們可以從林季發這樣的人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不過研究他的案例需要寫另一本書才夠。目前光問這問題就夠了:在你八歲、十三歲、十五歲及十八歲時,分別做了什麼事?我猜你的答案是:沒做什麼。 人生中的事業,每件小事都是一項試驗,每次人際交往都是上了一課。你要看也要學。將來有一天,你能達到的成就可能會和我一樣。但時間超越了你,速度之快超乎想像。甚至就連你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同時,就已努力迎頭趕上。 幸好,你還有第二次機會。我給你的建議是:把握機會。很難會有第三次機會上門。 內文選摘(節錄) 1. 出去 有個男孩站在櫃臺前等待他點的咖啡,一邊隨著音樂節拍點頭。打從男孩走進店�,妃碧立刻就注意到他,他的步伐充滿自信,輕柔卻很快活。他一定是走在地毯上長大的。他點了兩杯拿鐵和一塊綠茶鬆糕,從一個灰黑相間、棋盤紋的皮夾�掏出一張工銀(ICBC)銀卡付帳。他的年紀只比妃碧小幾歲,大概二十二、三歲左右,卻早已擁有一輛好車,那是一輛銀藍色掀背車,她方才就看到了。她當時正在過馬路,還差點被這輛車撞到。現在的妃碧,會輕輕鬆鬆如呼吸般注意到這種事,實在奇怪。她猜想自己是何時養成這種習慣。她並非老是這個樣子。 仲秋時節的耀眼陽光灑滿店外的懸鈴木枝頭,樹影在人行道上投射出美麗的形影。此時也吹起一陣微風使樹葉舞動。 「你喜歡這種音樂吧?」妃碧邊說邊伸手過去他那邊要拿些糖包。 他的咖啡送來了。「這是bossa nova。」他彷彿在解釋,像是只有她一個人不明白。 「哎,我也喜歡西班牙音樂呢!」 「吭?」他喃喃說著,一邊穩住手上的托盤。「那是巴西音樂。」他甚至看都沒看她一眼。不過她很高興他沒看,因為要是他看了她,那就會是「你算哪根蔥」的眼神,是那種高高在上的人低頭對她的匆匆一瞥。自從她來到上海後,已經很習慣這種態度。 反正巴西和西班牙幾乎差不多。 他們在淮海路上一家西式咖啡廳�,今天是星期六,街上車水馬龍。但對妃碧而言,一週的畫分已不再是週末和週間如此涇渭分明。早在她幾週前來到上海起,一週的時間就已經模糊。一天天毫無意義渾渾噩噩地度過,持續這樣已經太久了。她甚至不知自己在城�這頭做什麼,她根本買不起店�的東西,那杯義大利咖啡的價錢比她身上的襯衫還貴。來這�是個天大的錯誤。她的計畫真是蠢得可以,她以為自己能完成什麼?或許她得重新考慮每一件事。 妃碧•陳愛萍,妳為何老是畏畏縮縮?不要怕!不接受失敗!妳一定要往上爬,把全家人向上提升。 她開始寫日記。每天都會寫下自己最陰暗的恐懼和最瘋狂的抱負。她這技巧是有天在廣州一個傳授自我成長的大師身上學來的。那天,她去了人力市場後想殺殺時間,於是在一家麵店等待。旁邊擺著大白兔糖罐的玻璃櫃臺上放了台小電視機。起先她沒注意,心想不過是播報新聞罷了。但後來她才發現那是一位自我啟發教師的DVD,一名女子談論自己如何改變人生,現在想向我們所有人展現,我們也可以將自己卑微隱形的存在,轉變為永遠快樂成功的人生。妃碧喜歡女子直視她的樣子,直挺挺看著她令她不好意思,讓妃碧為自己的失敗、甚至為自己人生中連最微不足道的成就都沒有而慚愧不已。女子頂著一頭散發光澤的頭髮,髮型經典但一點都不過時。她展現的姿態是個成熟女子,即使年紀像她笑著說的那樣不再年輕,外表仍能看來美麗成功。她談了許多充滿智慧的事,說了許多聰明話和諸多關於如何成功的細節。要是妃碧有紙筆,她會把每個字都寫下來,因為她此刻能牢記的內容不多,只記得那女人帶給她的勇氣,以及那些不要害怕依靠自己、害怕遠離家園的話語。她簡直像已經深入研究過妃碧的腦袋瓜,傾聽�頭所有懸繞不停的焦慮不安;彷彿當妃碧晚上躺著睡不著,猜想自己要如何面對新的一天時,她就躺在旁邊一樣。妃碧感覺到有種東西得到釋放,像是有人抬起她肩上一整座大山的岩石;像是有人說:妳不孤單,我懂妳的困難、我懂妳的寂寞、我也像妳一樣。妃碧心想,等我有點錢,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去買妳的書。我甚至不會去買個LV手提包或新的HTC智慧型手機。我要買妳的智慧之語,像別人研讀聖經一樣鑽研妳的字句。 這本書的書名是《五星豪門的祕密》。妃碧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深深刻印在她心中的訣竅是寫日記,那名女子未將日記喚作日記,而是稱為「你的祕密自我手札」。手札�寫下你所有黑暗的恐懼、一切令你畏懼渺小的事物,以及你夢想的一切。比起負擔沉重的恐懼,擁有正面夢想很重要。一旦開始在這本子�書寫,恐懼就再也無法傷害你,因為寫在旁邊那一頁的夢想擊敗了恐懼。所以,等你飛黃騰達之際,在你將手札永遠丟棄之前,可以再把手札看上最後一遍,你將面帶微笑,看見過去的自己是多麼害怕、缺乏成長,因為你可是花了番功夫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接著,你會將手札往黃浦江�一扔,從前的你就此消失無蹤,只留下重獲新生的光榮夢想。 她六個月前開始寫手札,但她的夢想仍未消弭恐懼。很快就會成的。她知道一定會。 我一定不能讓這座城市擊敗我。 妃碧環視咖啡店四周。座椅顏色全是芥末黃和灰色,牆壁是未上漆的水泥牆,彷彿油漆還沒漆完似的,但她明白這本來就是刻意如此;一般人認為這種裝潢很流行時尚。外頭的露天平台,有外國人坐在那�、臉朝太陽,他們不介意將皮膚曬得黝黑。有人站起離開,那個喜歡巴西音樂的男孩旁邊突然有張桌子空了出來。他身旁有個女孩。或許那是他的姊妹而非女友。 妃碧在他們旁邊坐下,身體微微轉開,表示自己對他們在做的事毫無興趣。但從窗戶的倒映反射中——那天陽光非常耀眼;中秋節快到了,天氣晴朗光亮,非常適合作夢——妃碧能清楚看見他們。女孩沐浴在晶澈的光線下,有如在舞台上,男孩的身影被歪斜的昏暗切成一半。每當他傾身向前,人就進入光線中。他的肌膚宛如燭蠟。 女孩低頭看著雜誌,妃碧看得出她絕對是男孩的女朋友而非姊妹。她的頭髮垂落臉上,所以妃碧看不出她漂不漂亮,但她的坐姿是美女會採取的姿勢。她身上穿了件黑色大T恤,上頭印了一堆字,像塗鴉一樣,是些像「PEACE$$$€��PARIS」之類毫無意義的句子,而且說實在,衣服看起來很可怕,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鬼一樣毫無曲線,但任何人都看得出這衣服很貴。放在地上的手提包是皮的,材質看起來軟得足以融入地板。包包攤在女孩腳邊,有如一隻珍奇寵物,妃碧想摸摸包包的斜格紋路,實際感受一下觸感。男孩傾身向前,從反射的倒影中,他注意到妃碧的目光。他用上海話對女友說了幾句,妃碧聽不懂他的話,女孩抬起頭斜眼看看妃碧。上海女孩很擅長這種甚至不必轉頭,就能用側面打量你的方式。這表示她們能炫耀自己優美的頰骨,同時露出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令你覺得自己對她們來說無足輕重,甚至連正眼都不值得一瞧。 妃碧立刻撇開目光。她臉頰發燙。 別讓其他人踐踏在妳身上。 有時,上海加諸在她身上的重量有十棟摩天大樓那樣沉重。人們非常傲慢不遜;他們的方言在她聽來刺耳不已。如果有人用他們的話和她說話,光是聲音就會讓她覺得受到攻擊。她滿懷希望來到此地,但在某些夜�,甚至在她將所有怨恨懼怕一股腦全傾倒在自己的祕密札記之後,她仍覺得自己落入萬丈深淵,沒有一條往上爬的路。像她這樣孤注一擲的豪賭是個錯誤。 *** 她並非來自中國其他地方,而是南方幾千哩外的國家,她在那邊一個遙遠的東北小鎮長大成人。那地方既貧困又偏遠,所以就算在自己祖國也同樣被人看輕,她早已習慣如此。在她住的小鎮,生活方式五十年來沒有多大改變,也或許永遠不會有所變化。首都來的遊客以前說這樣很有魅力,但他們又不必住在那�。那不是個可以作夢、心懷抱負的地方,所以妃碧沒有夢想。她做了其他年輕男女十六歲從學校畢業後會做的事:他們穿越將國家一分為二的山區,到西岸找工作,漸漸往南移動,直到抵達首都。 她的朋友離家後花了一年找的工作有:見習服務生、賣假錶攤的助手、卡拉OK小姐、半導體工廠生產線作業員、吧女、洗頭小妹、飲用水送貨員、海鮮餐廳清潔工(妃碧做的第一份工作榜上有名,但她不想說出來)。五年時間都花在這類工作上——時間過得如此緩慢。 然後她交上好運。有個女孩消失了。大家都以為她惹上麻煩——她一直跟個幫派份子混,是那種妳不能告訴老家小鎮父母的大城市男孩,每個人都覺得她要不了多久就會開始吸毒或變成妓女;他們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她有天出現時,手戴一枚大玉鐲,頂著一個大黑眼圈。但妃碧不知從哪收到這女孩寄來的電子郵件。她沒惹上麻煩;她人在中國。她單純只是覺得受夠了這一切,一天早上便向男友不告而別。她存夠了錢到香港,在那�做了一陣子卡拉OK小姐——她沒覺得羞於啟齒而不講出來,反正大家都這麼做,但她沒做多久——現在她在深圳工作。她是餐廳經理,是家有格調的國際餐廳,而不是什麼爛餐館,你曉得的,而且手下要管十六個人。她甚至有自己的公寓(郵件附加照片圖檔——房子很小但明亮現代,一張玻璃桌上擺著一個插著塑膠玫瑰的花瓶)。重點是,她遇到一個北京商人,不但要娶她為妻,還要帶她到北方,她想在離開前確保餐廳事務一切都沒問題。新天地餐廳總會需要優秀的服務生。來就對了!別擔心簽證。我們可以處理。電子郵件結尾有兩個笑臉和一個眨眼圖案。 她們倆一天內互寄數封電子郵件的日子真刺激啊。我該帶什麼衣服去?那�冬天天氣如何?我要穿什麼鞋配制服?每封來自中國的電子郵件都讓妃碧感覺又離將自己拉向世界高處、當個飛黃騰達的人更近了些。相形之下,她當時工作的美髮沙龍顯得微不足道——那�的顧客都是不知自身渺小的小人物。當他們對她說:「喂,妃碧,妳心不在焉。」她在心�暗自大笑,因為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是對他們下命令、給他們小費的人。她要經歷冒險,看看那些他們沒人夢想過的一切。 她花了好幾週才攢夠飛往香港外加一點可以轉往深圳的機票錢,但那之後的旅程就一帆風順,因為有工作在等著她,而且在她找到自己的住處前,前兩個月她會住在朋友那�。她不需要那麼多錢;她朋友向她保證,等她到了那�就會開始賺很多錢。自此之後,任何事都有可能。她可以開始創業,做自己喜歡的事——幾個以前在餐廳當女侍的人離職一年後,已經坐在有司機的車�到處跑。新中國太神奇了,她一定要親眼見識才行。沒人會問太多問題;沒人在乎你來自何方。最重要的是你的能力。只要你能工作,就會被錄用。 人們說要拋下生活很難,而且等到時機來臨時,你會感到不情願並想家。但拋下好生活的人才會這樣。對其他人來說就不盡如此。離開是種解脫。 兩人持續互寄電子郵件,跟往常一樣,信�滿是驚嘆號,但信件頻率卻越來越低,最後,在妃碧等待前往深圳的火車時,進了一家靠近尖東車站的網咖店�,四天來第一次上網登入信箱,發現她朋友一封信都沒寄給她。甚至連一封�面寫著「趕快,太興奮了」,並接著打出許多表情符號的短信都沒有。等她終於到了深圳,她花了番功夫才抵達餐廳。招牌金碧輝煌。掛在兩根上有金龍交纏的柱子上方,上面寫著「新天地國際餐廳」——妃碧從她朋友寄來的照片�認了出來。菜單仍舊擺在外頭的玻璃櫃�,這是有格調的餐廳一定會有的東西。但當妃碧走近,內心開始經歷一種不安在胸中騷動的感覺,是一種她想像蝙蝠翅膀掃過臉頰的感覺。之後在中國度過的日子�,這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玻璃門開著,雖然現在是下午,但餐廳光線昏暗。她走進去,看見�面有一處沒有桌椅、空無一物。有部分地板翹起,水泥地上可以看見曾經鋪過地毯的地方有一塊塊髒兮兮的黏膠痕跡。酒吧用中國傳說的景象做成銅雕當裝飾,是鶴飛過山頭和湖的圖案。有些工人在餐廳遠端搬移機器和工具,當妃碧出聲叫喚他們,他們似乎滿臉疑惑。餐廳幾天前就關閉了;馬上就要改開一家火鍋連鎖店。那些在這�工作的人呢?大概在別地方找到工作了。反正在深圳,沒人會做同一個工作太久。 她心想,這情況不妙。 她試著撥打朋友的手機號碼,但電話不通。這號碼已經停用,語音訊息反覆再三告訴她。每次她撥打電話,結果都一樣。這號碼已經停用。 她檢查身上還有多少錢,開始找尋便宜的旅社。街上很乾淨,但到處都是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像要趕著赴約;每個人都有地方可去。茫茫人海,在一條如同寬廣泥河圍繞在身邊的人群中,她開始注意到一種人,很快地,那就是她眼中真正唯一看到的人。年輕單身女性。她們到處都是,趕著上公車或臉上掛著堅毅表情並踩著穩健步伐,或是到每個店家發送自己的履歷,一張紙上寫著她們的一生。她們忙個不停,從沒停下,全都在找工作,在各處漂泊,將她們的生命展現給那些錄取她們的人。 事情就是這樣。我就是這麼變得像她們一樣,妃碧心想。在幾個鐘頭內,她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前一刻她差點就是家國際高級餐廳的副理;下一刻她成了移工。她的新生活如同命運的戲法消失在空氣中:沒有牽絆、四處追尋、孑然一身。有些人說,當你找到像自己、生命位置也和你一樣的人,你會比較快樂,也比較不孤單,但妃碧不認為這是事實。知道自己和其他幾百萬個女孩沒兩樣,更令她感到孤單不堪。 她在一個自稱旅館的地方找到一間標準房,不過旅館層級太低,感覺像是青年旅舍。房門鎖不起來,所以她睡覺時把手提包緊緊摟在肚子前,整個人彎成像個英文字母C。 在深圳的頭幾個月很快就過了。這段期間,妃碧做了很多她現在不願談論的工作。也許以後她會願意說,但不是現在。 妳只能靠自己。這個世界沒有真正的朋友。如果妳信任其他人,就會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中,被別人所傷。 她搭公車到廣州,在廣東大信紡織公司的工廠找了份差事,這公司替西方品牌生產流行服飾,但這些牌子不是妃碧聽過的那些昂貴品牌,而是比較沒有名氣的牌子,賣的都是些亮晶晶、五顏六色的衣服。不過,其他女孩告訴妃碧,那些衣服雖然製造成本很低,但都擺在流行的店�販賣。顯然,在西方,就算有錢人也會買便宜衣服。妃碧自己不想穿那間工廠製造的任何裙子、夾克或上衣;就連她都覺得這些衣服看起來沒格調。她的工作要核對訂單和送貨資料,並確定每件事都核對統計過。這工作不難,但她仍夜夜哭泣。工作時間很長,晚上她又得忍受跟其他這麼多女孩一起待在宿舍。她討厭在每個房間看見她們掛在曬衣繩上的內衣褲,連走廊上也是,在潮濕的空氣下變乾。不管走到宿舍哪一區,看到的都是一排排濕漉漉的內衣褲,整個地方充滿洗衣精和汗水味。從早到晚都能聽到吵架聲和哭聲。她討厭這一切,尤其是夜�的啜泣聲。彷彿大家以為漆黑一片,就沒人聽到她們在哭。她得遠離這些人,她和她們不同,可她現在別無選擇。 另一件棘手的難題是別人嫉妒她,流傳著關於她的閒言閒語(她為什麼立刻就把工作做得這麼好?她不過來沒多久,為什麼就在行政部門而不是生產線上?我聽說她甚至才剛離鄉不久)。這個嘛,妃碧想要解釋,首先是因為她會說英語和廣東話,而南方這�所有富裕的工廠老闆都說廣東話。還有,簡單來說,因為她比其他所有人優秀。但她知道要保持沉默。她很怕那些那一大群大省來的女孩,特別是那些湖南女孩,她們從工廠�偷渡東西去外面賣,並威脅要殺了告狀的人。她們喜歡打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族群要保護:四川女孩彼此照顧,即使安徽女孩也都因人數眾多而能互相支援。只有妃碧孤單一人,但她會在她們之中鶴立雞群,因為她比較聰明。有句話盤踞在她腦海,是那個白手起家的億萬富翁給的建議。「隱藏你的聰明才智;留在陰影中。」所以她必須忍受嫉妒、洗衣精味、汗臭味及哭泣聲。但要忍耐多久? 別讓能力不足的人拖累你。你是顆閃閃發光的星星。 她的床邊貼了張台灣流行明星的照片。那是從雜誌上撕下的一頁牛奶廣告,比起其他女孩晾著的內衣褲,這種裝飾好多了。要讓膠帶牢牢黏在漆上光滑油漆的牆面很不容易,因為濕氣會讓上面的角落掉下來。但她仍舊繼續貼著,這樣才能看著他,想像一個沒有啜泣的世界。要是她以某個角度轉身,這世界�就只有她和這張廣告。她喜歡他的清秀笑容和水汪汪的大眼,就連他嘴唇上的傻氣白色牛奶鬍子都覺得好可愛。當她凝視他的臉龐,胸中浮現永恆的希望。他的溫柔使她忘卻世上的艱難,令她相信自己能拚命努力,向世界展現她真正的內在美。或許有朝一日她會成為他的女朋友。噢,她知道這只是幻想,但這男孩好夢幻,使她想起一同長大的那些男孩。儘管他們現在全都搬到城�,一邊賣假皮夾、一邊賣安非他命,她永遠只會記得他們青少年時的模樣。他們從前是這麼快樂,現在全都一下就變得蒼老,也包括妃碧在內。 「小妹妹,但妳還那麼年輕啊。」有天她部門新來的經理開始這麼對她說。這男人來自香港,不胖不瘦,不醜也不帥,只是個從香港來的人。他一個月會來視察工廠一次,每次來會待上四、五天。每次他來時,都會把她叫進自己的辦公室,給她看他帶來送她的禮物——一袋裝著多汁的橘子、台灣產的甜美小顆鳳梨與草莓、吃起來苦澀粉粉的外國巧克力——都是些有能力旅行的人才會買的精緻食品。水果籃擺在他桌上,用僵硬並沙沙作響的塑膠紙包起,她一碰到就發出很吵的聲響。她不知要怎樣把這東西一路拿回宿舍,穿過大庭院和籃球場;不知要放在哪�,也不知要怎麼向其他女孩解釋。對她的嫉妒尚未真正消除,這股浪潮只是暫時退去,隨時會像海嘯撲起。她知道這份禮物不對,她沒做任何值得收到這份禮物的事,但她看著鮮紅熟透的柿子,感覺自己獨一無二。有人注意到她;有人非常想她,到了要買好東西送她的地步。已經很久沒人這麼對她了,於是她收下禮物。 當她提著籃子通過走廊回到宿舍,她能感覺到其他女孩帶著嫉妒的熾烈目光讓她全身發燙。她汗流浹背,內心因罪惡感而沉重,比起所拎的籃子還重。但當她走進宿舍,她發現話語流暢地脫口而出。「欸,大家快來看我有什麼東西!我有個香港表姊嫁了個有錢人。我沒錢參加婚禮,他們就送我一些禮品。來唷,過來,我們一起分享!」 「嘿,妳沒跟我們說妳是香港來的。」 「對。」妃碧說:「我靠近邊界,在新界那�。」 「噢。」女孩們拿了水果出聲說:「那我猜妳自然會說廣東話!我們以為妳只是學說廣東話討好老闆!」 原來在中國事情就是這樣,妃碧坐在一旁看著新朋友分享水果籃,心�如是想著。事情瞬息萬變。從那之後,所有女孩都知道她是誰,對她也很好。當她工時太長,她們會拿她的衣服去洗,有些人開始跟她聊起自己的生活——從哪�來、男友的問題、理想抱負。有天她和個女孩聊天,對方只是用餐時間有時會和她在員工餐廳碰到,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女孩的手機響了,女孩看著螢幕沒接電話。她面孔扭曲,露出痛苦表情,把電話交給妃碧,她說:「這就是我跟妳說過那個欺負我的男生。」妃碧接過電話,連招呼也沒打就說:「我是你前女友的大堂姐。這手機現在歸我用。你前女友現在有了新男友,人家有錢又讀過書,哪像你是個蠢佃農,快滾吧,否則我可是會找你麻煩。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在哪個爛地方工作。」 「哇,妃碧,妳好厲害!」女孩說。大家都笑了,有人甚至伸出手來,將手臂繞在妃碧肩上。 那個月她第一天休假時,和幾個女孩一起去看電影。她們停在一家速食店,先買珍珠奶茶,再買了章魚燒,她們邊吃邊逛夜市,彼此勾著手臂,彷彿還在讀國中。她們看見那些一攤攤賣著比她們在工廠�做得更加低廉的鮮豔細尼龍服飾時嗤之以鼻。擴音器傳出的音樂聲震天價響,重擊她們的胸腔、淹沒她們的心跳聲。這讓她們感覺自己活著。油炸食物和煤炭燒烤味對妃碧來說非常熟悉——畢竟這讓她內心感覺離家不是很遠。她們看見海報廣告上她喜愛的台灣歌星最近要開的演唱會,票價看起來不是太貴。 「嘿,我們應該存點錢去看!」有人說:「妃碧,妳不是很愛蓋瑞嗎?也許我們可以幫妳分攤票錢,妳老是幫大家煮東西,也分東西給我們吃。我聽說因為演唱會在廣州這�,他也會唱幾首粵語歌,妳可以教我們一起唱!」她們的提議讓她很高興,但她知道這些都是空洞的承諾,沒人會真的替她買票。 她停下買了件用珠子裝飾的閃亮亮黑色上衣,但其他女孩責備她。「四十塊!太貴了啦。」「唉呀,新來的女孩都一樣,老是把錢花在沒用的東西上,不把錢寄回家�。而且,要買就該買好一點的,比較適合妳苗條身材的衣服,不是這種老媽媽的款式!」妃碧還是買了,她不在乎。衣服上的刺繡很漂亮,紅玫瑰打開的每一片花瓣上都以銀色珠子綴飾。 但隨著光亮涼爽的秋日悄悄轉換成濕冷的冬日,生活也出現變化。妃碧現在曉得了。在中國沒有一樣東西能保持不動;沒有一樣東西永恆不變。被愛之人不能以為愛情能長久。他們沒有理由維持這份愛;也沒有權利被愛。 她和宿舍的朋友分享第三籃水果和點心。這次籃子�還有幾包乾的干貝和一罐鮑魚,她們沒人吃過這東西,於是聚在一起煮來吃。有個女孩說,對於她們這種地位的人來說這太奢侈了——這餐全是因為妃碧才有得吃。 「真的,」另一個女孩發言,把飯碗捧到嘴邊,「林老闆說這種東西在香港不稀奇,那�每個人都吃。」 「妳怎麼知道?妳什麼時候跟林老闆說話了?」 「嗯,是真的。我很少有機會跟他說話。他唯一會找去說話的是妃碧。」 「我真希望他沒跟我說話,」妃碧開玩笑說。「他這麼無聊。唉,這只是因為我那蠢工作的關係才得跟他接觸。」 「他似乎對妳特別有興趣。他甚至把妳叫進私人辦公室。」 「對,但那只是因為他要罵我沒做的事!來,多吃點吧!」 到了下個月,林先生一來就立刻叫妃碧去見他。他把門關上,百葉窗跟往常一樣已經放下。這次沒有水果籃,只有一個小盒子。他打開來,拿出一支全新手機,螢幕沒有按鍵,只有光滑的玻璃表面。這是企業鉅子的女兒或女企業家才會有的東西。妃碧甚至連開機都不會。 「我已經有電話了。」 「沒關係,妳拿去。跟妳朋友說是參加比賽贏來的。」 她手�握著手機,不斷翻來覆去。她舉起手機湊近臉龐——她可以在螢幕�看見自己。 「喜歡嗎?」林先生站在她旁邊,她沒聽見他靠近。他把手放上她的臀部,手掌平貼,手心溫度透過牛仔褲燙得她發熱。幾個鐘頭後,她還感覺到他溫熱的手掌,雖然停了不到半分鐘,也許根本沒那麼久,但仍留下印子。 在宿舍�,有人說:「妳那香港表姊怎麼了?這個月沒送食物籃來嗎?我想那個表姊一定突然死掉變鬼了!」 隔天,旁邊那區的兩個陝西女孩被警察帶走。當妃碧問起,一個室友說是因為她們沒有該有的文件。她們都是非法勞工,其中一人還未成年。 「但我以為妳之前說這種事不要緊,老闆不會問太多問題,也不問妳從哪�來之類的。」妃碧說。 「當然,話是沒錯。」她室友露出微笑。「但規定就是規定。妳只能躲到有人正式通報為止,到時不管是誰都沒辦法。這�有一半女生多少會說謊,但大多時候無所謂。就算戶口有問題,或者文件是假的也沒人在乎。只有妳踩過界線的時候,別人才會找妳麻煩。那兩個女生不受歡迎;她們自大又到處樹敵。她們自以為比其他人了不起,所以以為自己能有什麼好下場?這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一天早上,當妃碧結束晚班下工回來,看見床邊的海報被毀容。流行歌手耀眼的臉龐被畫上一顆顆面皰,戴上一副圓框黑眼鏡,雙頰出現貓鬚。 妃碧的時間所剩無幾。從她初次踏入中國那一刻起,就感覺日子從生命中消失,消逝在失敗中。就像她每天工作時盯著看的時鐘,她的生命在倒數計時成為沒人記得的無名小卒。當她午休坐在排球場邊的矮磚牆上,知道自己必須立刻行動,否則不管走到哪�,永遠都只有被人踩的份。灰色水泥宿舍磚牆聳立在廣場四邊,擋住光線。不知哪�傳來正在播放的粵語流行歌曲聲,透過一扇打開的窗戶,她能看見電視正在重播奧運比賽中國選手贏得獎牌的畫面。她看了一會兒跳高比賽。一個瘦高的金髮女子失敗了兩次,整個人重重摔在竿子上。再一次她就出局了。這真的無所謂,因為她沒要贏得獎牌。突然間,她做了件令妃碧興奮得發抖的事。在她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跳時,她要求竿子升到的高度比其他人到目前為止跳過的高度更高,或許比她這輩子跳過的高度還要高。她在較低的高度就已失敗,現在卻要追求挑戰超過能力的事。她要奮力跳向天空,就算失敗,掉下來也只是和現在一樣墊底。她站在跑道底,動動手指,甩甩手腕,然後開始跑步,跨出蹦跳的豪邁步伐。妃碧站起來轉過身。她不想看見會發生什麼事;這對她來說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那金髮女孩放手一搏。 她拿著那昂貴的新手機去找宿舍�交易東西的四川姑娘,賣了手機拿到一筆不錯的現金。去林老闆的辦公室前,她洗了頭髮,把頭髮綁得整整齊齊。她穿上一條通常留到放假時才穿的最緊的牛仔褲。褲子緊到她沒辦法舒服坐下而不讓褲子陷進大腿。 「小姐,在發薪日前預支薪水很不尋常。」他說,不過他已經在找會計部的電話號碼。 「好嘛,都已經快到月底了——只剩一個星期。」妃碧手指纏著頭髮,歪著頭,她注意到其他女孩跟帥氣警衛說話時都這麼做。「反正,」她笑著說,「我們的關係也有點不尋常,你不覺得嗎?」 佛山、松廈鎮、東莞、溫州——她要略過這些地方。她的竿子要一路提高到天空之上。現在只剩一個城市可去,所有城市中最大也最耀眼的那個城市。 *** 隔壁桌的女孩正在看雜誌,她的男友還在從iPhone繼續傳簡訊給她。有時他會大聲唸出簡訊內容並大笑,但女孩沒有回應;她有時繼續翻閱雜誌。他抬起頭看妃碧,有那麼一瞬間,妃碧以為他在用那種熟悉的看扁你的表情怒視她。但她後來發現對方是因陽光而瞇眼。他根本沒注意到她。 女孩的手機響了,她開始在手提袋翻找,把�頭的東西全倒在桌上。好多閃亮的漂亮玩意——口紅盒、鑰匙圈,還有一本皮面日記、一支筆、零星的收據,以及揉成一團團的面紙。她接起電話,一邊站起來收拾東西,急忙通通放回包包�。她的男友想要幫她,但她不耐煩,皺起眉頭。一枚五毛銅板掉到地上,滾到妃碧腳邊。妃碧彎腰撿起銅板。 「別擔心,」男孩跟在女友後面走出,一邊大聲對她說:「不過五毛錢而已。」 他們才剛離開,妃碧注意到桌上有東西。被紙巾半掩著的是女孩的身分證。妃碧抬頭張望,看見他們還在人行道上,等著車陣空檔要過馬路。她大可急忙衝出去叫他們,幫他們一個大忙。但她等著,感覺到心噗通噗通跳,血液直衝腦門。她伸手拿起卡片。照片平淡無奇;你看不出實際上那臉骨削長到會割手。照片�,女孩的臉平板蒼白。她可以是這屋�任何一個年輕女子。 咖啡店外,男孩牽著女孩的手帶她過馬路。她還在講電話,鬆垮的袋子像隻小狗拖在身後。那天晴空萬里,空氣�帶著些許秋日清爽氣息。 妃碧拿著紙巾擦掉卡片上的麵包屑,小心翼翼把卡片塞進自己的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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