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啟雄的風景畫,奇幻瑰麗又有濃濃感情,
「我用嘴巴畫圖,若要畫得寫實,比拚不過人家技藝高超的;
唯有以意象來表達,呈現心中的感動。」
對曾啟雄來說,繪畫並不是天分,
而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能夠擁有一點點成績。
曾啟雄拚命撐起無力的雙手,挑出調色的顏料,用牙齒吃力地旋開顏料蓋,使勁將顏料擠在調色盤,再把特製的畫筆咬在嘴上,運用輪椅前前後後調整位置,一橫一撇繪出心中的風景。
純白的畫布上,先是塗上了一層淡藍色,接著抹上一地金黃,點上漫天翠綠,光影層疊之間,寧靜而美好的風景浮現眼前,鼻子彷彿聞到花香,耳朵好像聽到鳥語,似常人不知的秘境,又像夢�的桃花源;這樣的美景,不在凡間,也不在天堂,只有在曾啟雄的畫�看得到。
對三十六歲的曾啟雄來說,繪畫並不是天分,而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夠擁有一點點成績;如果沒有受傷,今天的他,應該是為了賺錢應酬著,而不會拿起畫筆。
尋常日子無常轉折
時間倒轉至童年,曾啟雄父母離異,曾爸爸帶著他與哥哥離開雲林老家,在臺北討生活。曾爸從事皮革加工業,沒日沒夜賺錢養家,無暇管教孩子的課業,只能施行嚴厲打罵,避免孩子學壞;因此曾啟雄的課業雖然不頂好,但品行卻是不錯。
國中畢業後,沒有興趣讀書的曾啟雄放棄升學,選擇去做建築工學徒;這份粗重工作危險性高,一度讓曾爸很反對。然而從小就看著爸爸賺辛苦錢的曾啟雄,面對父親的叨念,只淡淡地說:「做建築,賺錢多。」
為了賺錢,曾啟雄清晨起床,騎上機車就往工地去,塵沙漫漫的工地�,他肩膀挑上水泥,爬過一層又一層臨時便梯,忍耐磨破手皮、生出厚繭。辛苦勤勞打拚幾年之後,存了一筆小小的積蓄,集合爸爸、哥哥的存款,一家人在蘆洲買下了屬於自己的窩。
二○○一年十月三十日那天,曾啟雄起得早了,他心�嘀咕:「明明還早,起來做什麼?」在床上賴了一陣,索性還是出門上班;奶奶跟往常一樣,送著曾啟雄走到二樓,而他也如往常一般,揮揮手叫奶奶快點進屋。
騎上機車,涼冷的秋風讓曾啟雄不自覺放慢車速,在一處斜坡道上,一臺大貨車突然超車,意外勾住了他外套的帽子,就這麼被貨車勾飛了出去,撞上了邊坡人家的地基牆面,倒在路旁水溝邊。
「我覺得奇怪,並沒有感覺到痛,但拚命想移動,卻怎麼動都動不了。」曾啟雄在被抬上救護車後,意識漸漸昏迷……
失去工作、房子、感情
一陣痛傳來,把曾啟雄痛醒過來,距離他車禍已經過了好幾天,甦醒後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而醫師正在固定他的頸部;劇烈的疼痛不斷襲來,他隨即又暈了過去。
他脊髓損傷,四肢癱瘓,曾爸放下工作,陪著他日復一日復健,夜�就著病房�的行軍床,守在兒子床邊。醫師曾悄悄告訴曾爸:「您的兒子,可能一輩子不能走路了。」然而曾爸擔心兒子放棄,不敢將消息告訴他,瞞著他、哄著他做復健。
雖然復健十分辛苦,但是女友經常來陪伴,爸爸也打點好生活,一切看起來仍是平順美好,曾啟雄並沒有感覺面臨生命中最大的挑戰,他認為自己才二十二歲,年輕力壯:「就做復健嘛!反正會好的。」
直到一次,曾啟雄在睡覺時,朦朧間聽到爸爸正在跟隔壁床的家屬聊天,眼角餘光竟然見到曾爸正在擦眼淚,一時間,曾啟雄的心驚慌失措了,總是像軍人一樣嚴肅的爸爸,那位他從小就敬畏的爸爸,竟然掉下了眼淚。曾啟雄不敢睜開眼睛,他知道爸爸在擔心他,卻仍舊假裝沒看見,不願意面對。
一年兩個月過去了,為了支付醫療費用,曾爸賣掉了房子,還四處去討回曾經借貸給人家的款項。曾啟雄愈來愈覺得心灰意冷,眼看著自己的生活起居仍要爸爸協助,他於是決定和女朋友分手。
復健無進展、掙來的房子賣掉了、戀情無疾而終,曾啟雄的情緒一直在累積,終於崩潰……「阿爸,不然我去死一死好了。」曾啟雄對父親說。「好!我陪你。」曾爸說完,隨即拿起幫啟雄消毒的醫用酒精,喝了下去。
曾爸毫不猶豫,陪著兒子赴死的樣子,讓曾啟雄嚇一大跳,喊著:「不要!不要了!我不會再說要死了。」
個性一樣「衝」的父子,從前總是一言不和就吵起來,像兩顆充滿氣的皮球,碰在一起立刻彈開;在曾啟雄心目中,爸爸像是「鐵律」,永遠不能反駁;直到這次的求死事件,讓曾啟雄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爸爸很愛我。」
往後,遇到低潮來襲,曾啟雄就會在心�問自己:「曾啟雄,你就這樣了喔?」接著自己推輪椅來到一處很陡的斜坡路,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推向坡頂,然後望著底下的人車來來往往,直到心情平靜了,才會回家。
呵護孩子的堅強羽翼
為了逃離過去,又或是為了重新開始,曾爸帶著曾啟雄搬到臺中,還安排了啟雄到桃園的中途之家學習電腦製圖。
在中途之家,曾啟雄認識了很多傷友,有和他一樣是頸椎受傷的,也有胸椎或腰椎等不同程度的傷友,他看到他們可以自行上下車,能夠自理起居,甚至搭車、搭捷運到淡水遊玩,他突然覺得:「好像沒有那麼糟!」
在朋友岳父的牽線下,慈濟志工來到家中拜訪;不過,曾爸認為:「我還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顧我這個兒子,不用外人來幫忙。」於是一直推辭志工的關心,甚至只要志工一來訪,他隨即就出門去,避不見面。
志工孫玉貴說:「我們只好厚著臉皮,不斷地來拜訪。」志工鼓勵曾啟雄勇敢復健,早日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就不用事事依靠曾爸。為了給啟雄更多的勇氣,孫玉貴頻頻聯絡脊髓損傷協會的理監事,終於在那年除夕夜,接到理監事的電話:「我現在有空,要不要去拜訪您說的那位傷友?」
孫玉貴二話不說,馬上約了理監事到曾啟雄家碰面,曾爸見到志工在過年期間來訪,心�深深感動,這次他不再藉口出門,對志工們說:「我們搬來這�,從來沒有人來過;只有你們,願意一直來關心啟雄。」
那次之後,曾爸終於願意和志工說說話;志工經過好幾回的打聽,才知道曾家為了支付啟雄的醫療費用,不僅賣掉蘆洲的房子,連雲林的老家也一併出售;然而即使如此,曾爸仍強調:「我們還不需要金錢上的幫忙。」一如以往的好強,是曾爸給啟雄的父愛,是永遠呵護孩子的堅強羽翼。
志工依舊持續關心,得知曾啟雄正學習電腦製圖,孫玉貴趕緊回家請教也是從事這一行的兒子,兒子提供繪圖工具,還承諾未來發包工作給啟雄來接。孫玉貴心�歡喜,如此一來等到啟雄學成,就可以逐漸自立。
沒想到,啟雄受傷後,雙手力量變弱,試了好久仍然無法拿起製圖工具,長久以來的學習,卻因現實而必須放棄。孫玉貴的心情跌到谷底,「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幫助啟雄再站起來……」
為三代之家堅強起來
這一次的挫敗,讓曾啟雄的情緒低落了好一陣子;然而日子終究要過,朋友建議他,不如去學習繪畫。但,沒有相關基礎,讓曾啟雄遲疑了。
二○○六年一個早晨,曾爸走到他的床邊,對他說:「我不行了。」躺在床上,身體完全無法施力的曾啟雄,看著父親,不解地問:「什麼不行了?」曾爸才說:「我吐血又拉血。」他坐在床尾,準備將啟雄抱上輪椅時,就暈了過去。
曾啟雄說:「我怎麼叫都叫不醒他,當時手機又放在我勾不到的地方,只能無力地喊叫。」幸好,曾爸後來自己醒了過來,用盡力氣把啟雄抱上輪椅後,才坐上計程車去掛急診,經診斷為十二指腸潰瘍。
曾啟雄這才發現,他的爸爸會生病、也會老,自己得更快一點站起來,要照顧老爸,還要照顧八十多歲、已經罹患失智症的奶奶才行。他再一次下定決心,更努力地投入復健,直到可以自己轉位、下床,甚至開車出門,也決定試試看,投入學習繪畫。
第一次上課,曾啟雄嘗試用手拿畫筆,然而只要他舉起手,身體就會失去平衡地往後倒去;幾經摸索,還是選擇了用嘴巴咬起畫筆。
學畫總是從臨摹開始,曾啟雄翻開畫冊,畫�畫的是什麼風景,他全都看不懂,只看到綠色疊著紅色,紅色綴上綠色,綠色又疊著淺綠色,大小不一的色塊。
第一個月過去了,學畫的基本功磨練著曾啟雄,用嘴咬著畫筆更是艱辛重重,每一次他都問自己:「我可以靠畫圖吃飯嗎?可以靠畫圖照顧爸爸、奶奶嗎?」反覆自問,得不到肯定的答案,他缺課了。
繪畫老師阮麗英知道後,不停打電話來鼓勵,甚至請班上同學打電話鼓勵他;拗不過大家的熱情,曾啟雄又回到了繪畫教室。
人生第一場畫展成功
曾啟雄的畫具和常人不同,畫筆狀似小型的水泥抹刀,他總是用口咬著它,沾上顏料,在畫布上塗塗抹抹,有時一想,真的好像以前做建築時,替房子刷上水泥。
為了曾啟雄繪畫方便,曾爸以竹筷延長畫筆;不過用嘴巴咬著、用舌頭轉著,竹筷很快地被曾啟雄咬出了碎屑,扎得他嘴巴破洞累累;然而學畫學了一年多,終於畫出一幅屬於自己的創作,當作品呈現時,老師稱讚了曾啟雄:「畫得很好!」曾啟雄聽了,整個人傻住,覺得意外,也覺得開心,他心想:「哪�好?我怎麼看不懂?」
老師的話,給了他很大的鼓勵,他開始嘗試更多的創作;慈濟志工得知啟雄畫出成就感,紛紛想辦法幫助他學習,孫玉貴趕緊知會所有她認識的中區志工:「如果口足畫家謝坤山老師來中區演講,請通知我。」
終於讓孫玉貴等到機會,謝坤山演講後僅停留四十分鐘,仍然搭上孫玉貴的車,拜訪曾啟雄。他鼓勵曾啟雄,可以嘗試用水果靜物來練習基本功;一旁的志工聽了,自此每每帶著水果上門拜訪,期待看到曾啟雄從繪畫中找到全新的自己。而曾爸也感受到志工對兒子的期待,當志工來訪,他總是拉著大家說:「你們快來看看,我們啟雄現在畫得有沒有比較進步?」
終於,在曾啟雄學畫兩年多後,阮麗英老師替他辦了人生的第一場畫展,不僅獲得許多人的鼓勵與肯定,多幅作品被蒐購,這回,曾啟雄終於確定:「我可以靠著繪畫,照顧爸爸與奶奶!」
承擔責任才能向前
在第一次的畫展後,曾啟雄就積極創作,以畫養活自己與家人,也不時受邀參加公益活動。
「我現在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其實受傷,對我來說反而是好的?」曾啟雄笑說,受傷前的他,雖然好手好腳,但總是遇到挫折就很容易放棄,最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是:「不如死一死好了。」現在的他,總是告訴自己,爸爸和奶奶是責任,怎麼可以在有責任的時候,丟了就跑?
遇到瓶頸低潮時,即使畫不出來,他還是逼著自己作畫;然而總是嘴巴咬著筆,點個三、五下就不知道要畫些什麼,甚至心�一急,把自己逼得彷彿快要爆炸。
以口銜筆的日子,一轉眼過了八年,隨著時間累積,曾啟雄學會了沈澱自己,現在他只要遇到畫不出來的時候,就開車四處兜風,看看山、看看海,有時候甚至就在咖啡廳�,點杯咖啡,看著外面人來人往,發呆一個下午。
曾啟雄也經常與朋友相約,有時是老友敘舊,有時是傷友相互鼓勵,一聚會經常到了深夜才回家,惹得曾爸抱怨:「你有必要出門到這麼晚才回來嗎?」面對曾爸的嘮叨,曾啟雄不再像從前那麼硬脾氣,總是讓曾爸念一念,笑一笑就過去了。
曾啟雄的人生,就像他口中的畫,打底之前,白茫茫的沒有任何計畫,然而經過打底,開始有了一點顏色,成功奮鬥後,彷彿春天開的花,在畫布上燦爛,挫折來時,卻又像錯上的顏料,糊了畫作。然而總在最後,落葉也有詩意,紅花仍會再開,只要心願意打開,就像畫布上的那抹陽光,暖暖的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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