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的手勢:拱手──向著外界,一手握拳在裡,另一手則蓋著緊按在拳頭上,這基本是個強調自我的姿勢,有著自信,表現堅定與意志,這是對抗對決的姿勢,這才是武俠原來最強壯的定義……那一日,他穿著紅色的T-shirt,胸口處編織著「火」字,下頭是黃銅色、繡有鳳凰的牛仔褲,頭上是紅色的紳士帽,腳踩紫紅配色的靴型運動鞋,身上穿深紅羽絨外套,並且背著亮紅色後背包,整個人紅紅烈烈的,像是怒火一樣──
他並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憤怒什麼又到底有什麼好憤怒的,他不是已經連續三年拿下溫武獎座了嗎?他不是從首獎到參獎都拿齊了簡直像是在拿順子嗎?他不是比誰都有機會為武俠說話為武俠證明武俠的命運總有別的可能與路徑嗎?不是還有更多人無法擁有同樣的機緣機遇?他不是還擁有一定程度的資源比那些什麼都沒有的人更好嗎?說到底,他憑什麼憤怒呢?
但他決定自己要這麼穿直直接接地以衣物表現在這外部對武俠異常冷清、內部卻又只許武俠只能擁有市場性而罔顧唯獨武俠自身能夠完成的小說藝術性的世界裡他並沒有鬆解的爆裂與憤怒。他感覺體內一直有高熱運動著,彷彿有座深紅色的火山口噴發著。也許是,他這麼想著,憤怒是對著宇宙鼓動我拒絕我拒絕嚴厲聲調的哀傷,哀傷是燃燒過後灰燼化的憤怒。而他不得不直視著──
被簡稱為溫武的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來到第十個年頭終於不得不結束了。
直到贈獎典禮以後,直到武俠紀錄片內部試映會以後,直到慣例的溫武晚宴以後,怒氣都還在他體內蒸騰著,無消無竭。這是最後的,好像也是最長的一日。一切的事物沉靜但正無限延伸彎曲於心中。有個真正重要的事物正在死去。真正重要的。他有種被不告而別的疼痛感,彷彿身體與心被撕裂拆解,只能各自以一半的姿態朝兩種方位狂奔逃去而活。他一直意識到憤怒正在衝撞,即使他心中充滿對劉叔慧、陳雨航、周月英、陳大為、施淑、喬靖夫、溫世仁、溫世禮和所有明日人以及拍出武俠紀錄片導演、工作團隊的感激,但他眼睛的深處染著狂野與憤怒的色調。
於是,他驟爾在快速公路上在車子裡猛然地大叫:「溫武,結束了。」
彷彿在這一刻他才終於意識到溫武的結束,彷彿此前他並沒有發現溫武已經是最後一屆。今年以後就沒有溫武了。他的心正在被這個事實兇猛兇惡地穿過,留下鮮血淋漓的孔洞。
身邊的他戀人被怒吼一樣的聲音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立刻把手貼住他按在方向盤上的手。緊緊的。她比誰都更清楚他的痛苦,再也沒有人像她一樣幾乎是日日夜夜承接著他對武俠許多又更多的觀點、作法與想像。她知曉他痛恨自己的無力與無能。如果他有名氣他有力量他更有資源的話,也許,也許溫武就不會結束了。他其實比誰都更無法原諒容忍自己眼睜睜地看著溫武結束。他看重溫武一如他感謝溫武。因為溫武,武俠才能夠與時代的冷漠忽略正面一搏,雖然依然垂敗了,但這十年來溫武的功績,他不能遺忘。他拒絕那樣輕易輕快地任由溫武埋入歷史往昔裡。他痛恨自己勝於對世界的厭棄惱惡。她都明白。
而他眼眶濕了,彷彿這個時候他正在進入自己一個人的雨季。
再怎麼認真,都已經不足以挽回武俠了,何況還有那麼多人不認真地對待武俠本身,只追求著武俠的利益性質,好像武俠是經濟作物的一種,非得火耕似的吃乾抹淨不可。多年以來,武俠信仰的都是市場價值那一套,而失去了把武俠自身當作價值的深沉與可能性,多年以來,有多少次他聽到要寫得讓更多人容易讀得懂並且喜歡的論調,多年以來,居然依然有那麼多定論把金庸、古龍當作武俠的瑰寶……
多少年了,這一切都沒有改變,武俠有變得更好?那麼多人相信武俠的好就是與讀者的喜好站在同一邊,就是要把消費者的興趣勾引起來,那麼多人走在這條歡愉康莊大道上,武俠可曾復甦可曾回到真正興盛的狀態?
他痛徹心扉。他反而以為,武俠的敗壞就源自於只發掘自身的娛樂性,因為只在乎這個只懂得看向綜藝化與市場,於是武俠灰滅得更快更死絕,生機全無。他總是跟別人說,娛樂綜藝這回事老往更漫不經心更無知無覺的深淵裡去,是愈來愈符合人消解自身存在感竭盡歡狂的傾向。娛樂只會讓人往膚淺與無能的極大極限值沒完沒了地縱身下去。隨時都有所謂更好更新的娛樂事物取代舊的,並締造通常狂熱而短暫的風潮──
武俠曾經屬於如此,而它已經失去天時地利人和,或者說它的娛樂性已然開發殆盡,再也沒有了。時至今日,武俠仍舊被視為娛樂物,這樣的路還走得不夠久不夠失敗嗎?
武俠的手勢:拱手──向著外界,一手握拳在裡,另一手則蓋著緊按在拳頭上,這基本是個強調自我的姿勢,有著自信,表現堅定與意志,這是對抗對決的姿勢,這才是武俠原來最強壯的定義。但到了1970、1980年代,武俠以在野身分以當時少數能夠娛樂大眾的樣貌席捲華人世界,成為流行通俗的最大指標,從那個時候開始,武俠就幾乎再也不抗拒些什麼(也許唯一抗拒的是對武俠作為書寫形式的真實探討探索),一心一意地迎合投入閱讀人口與市場的需求。不抱拳,不對決世界,鬆開手,就真的握住了武林嗎,就真的可以牽起千萬人的手嗎?
消遣就意味絕對不再認真起來,因為當代人誤以為該認真自己也已經在認真的事物太多,所以他們寧可掉頭過去朝向更無現實的別的娛樂物走去,與刻板化的武俠根本是隔著龐大的斷裂老死不相往來的。他親眼目睹武俠因為過多過度地追索娛樂質地而完全崩壞,他是決計沒有可能再相信武俠的娛樂性,他寧可寂寂寞寞但至少清晰明亮地信仰著武俠的深沉性。
他想要對世界大聲疾呼,但終究只能近乎無聲地說著,看看我,看看我吧,看看我武俠人在這裡,還在這裡,抱著一團微小但火熱的明亮,拒絕被黑暗湮沒覆蓋,我必須拒絕。不過終究沒有人回應,只有身邊的戀人聽見他對溫武逝去的哭泣與耳語。就像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史坦堡特快車》裡的女舞者只能對自己說:「我不要是那個先忘記的人」一樣。他也只能保持自己的火焰保持自己的憤怒,直到終於被遺忘的速度追上,拋棄曾經深深痛苦的所有現在。
他戀人也只能安靜陪著他迎接承受眼下對武俠失能無能的發現,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而他們其實都清楚,最悲慘卑劣的是,從此刻開始溫武已進入遺忘的程序,如今的悲傷狂亂哀慟終將喪失,終將在回望時變成人生喜劇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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