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舞台是上帝搭的,劇本老人家寫的,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看懂,品出味道,印證到真實的人生,主角身上的戲大部分是假的,配角的戲才是真的……
最後一次收到你的信是2014年4月15日。
你在信上說:「手術三個半小時,腫瘤已順利切除,接下來的復原、復健及化療,仍需主照顧保守,目前還插著鼻胃管,一天要灌六到八瓶『安素』,同時努力學習吞嚥口水……」收到信後很擔心,雖說把壞東西清掉是好事,但接下來的復健過程,能否順利仍有變數。不過兩個月後,看到你在臉書上談笑風生,知道已度過難關,心裡替你高興,沒想到從那以後,再沒你的消息,算起來有一年九個月了。
這期間,無論是電話或電郵都沒回應,隱隱覺得不妥,卻自我安慰情況未必變壞。每天打開信箱,總希望突然跳出你的訊息,哪怕是轉貼的笑話,可惜這樣的驚喜從未出現,很快的端午節、中秋節都過了,年夜飯也吃了,一年過去,第二年的節日也像流水一樣,嘩啦啦流過,以往總會互相致意,可是每一個節日發送的短函,始終盼不到回信,我擔心你情況有變,卻對自己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只是隨著光陰的流轉,緊張牽掛的心慢慢鬆弛,不過偶爾搭南港線,會不期然想起你。記得每次去南港和你相聚,總是搭乘這條藍線。說來奇怪,捷運各線的車廂大同小異,只有路標顏色不同,或藍、紅或黃、綠,進出口和月台幾乎都一個樣,可是一踏入南港線的月台,看到熟悉的站名,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也許是我們在這兒共事過,這些站已經和我們的生活連結了。幸運時,偶遇同線通勤的美女,會互相頷首致意,運氣一般的時候,只見到國中生在月台上嬉鬧,也許這樣的緣故,日子久了,對藍線產生了感情。隨後,你在這兒置產,記得SARS來勢正洶的時候,重陽路邊搭起白色帳篷,穿著制服的醫護人員忙進忙出,電視台的轉播車占住各角落,蓄勢待發準備現場連線,靠近基隆河的成片國宅,周圍拉起紅線做病患隔離中心,那時除了這些紅磚色的國宅,只有零星幾棟大樓矗立路邊,空蕩蕩的馬路把這片地分成數個區塊,板模和建築廢料橫七豎八散落雜草間,蜂蝶在白色的野花裡穿梭,到處是昆蟲的聒噪和工程車駛過的轟隆聲,這是一塊才開發的處女地。一天,你突然告訴我:已搬到公司對面的國宅,文山區居住多年的住宅出售了,前後三個禮拜,你清理了住屋、安排了仲介、租到了國宅,又在租處不遠的地方,預訂一幢新居。從你辦公室的窗口望去,隔著一條馬路,對面的右側是新租的房子,左邊不遠是正在施工的工地,也是兩年後將完工的新屋。
你帶笑說著,露出淺淺的酒渦,眼神中有幾分自得的神采,你承襲父系血統有上海人的聰敏,也從母親那兒遺傳到雲林人的爽直,雖然從大理街、中興新村到重陽路,一輩子都在媒體工作,卻有文人難得的投資眼光,因為這樣的特質,你曾銜命處理複雜的行政問題,也曾大刀闊斧理財投資,而且頗有斬獲,我常思忖:倘若你不進入報社電視台,而是投身商場,適逢經濟起飛的年代,或許早成為某個行業的大亨,可是一輩子學以致用,經歷這幾十年翻天覆地的鉅變,在社會的最前線見證這些變化,也是人生難得的際遇。當年你在河川地開發起始,就掌握先機的投資,如今這兒已然高樓成群,有恢宏的豪宅、摩登的店面、獨棟的幽深別墅,儼然是高級社區,你如見到今天的榮景,想必又會露出酒渦,淺淺一笑。
大部分人因緣際會一起,或同學或同事,離開之後鮮有機會重逢,我們是例外。我離開大理街後二十年,又在重陽路與你相遇,當你代表報社來電視台視察時,背已有些佝僂,髮鬢略見霜白,容貌和以前不同,歲月都在我們身上留下痕跡,我們容顏老了,閱歷深了,對人情世故有更寬容的體會,歷練使我們更加投契,很多話只講一半,對方就能猜到下文,常常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聲嘆息、一陣沉默,就知道是否引起共鳴、有沒有必要轉折、還是畫上句點,免得傷了和氣,更何況,你還像以前一樣坦蕩,一見面就說:曾經罹癌,不過已經治好了,只要五年內不復發,就能過關,語氣坦然,彷彿在描述一個癒合的外傷,像說:如果再結疤,就全好了。不只對我這麼說,對其他同事也這樣,二十年不見,還是那麼磊落坦率,我也為你高興,直到4月15日收到你的來信,我才知道這病纏得你多苦,你說:「2004年以來,病發了五次……」平均兩年發作一次,重複同樣的折磨,活在這樣的陰影下,就像西西說的:「身體裡面長了一個魔鬼,它潛伏在某個角落,掠奪你的營養、攻擊你的細胞,它每天長大一點,你每天衰弱一點,必須同它鬥爭到底,否則它愈長愈大,最後把你擊垮……」面對這樣的威脅需要多大的勇氣?雖然病魔最終沒放過你,但你無疑是個強者。
重逢後,我們又共事兩年,退休後,還是經常相約聚會,天氣好的時候,像如今這樣溫暖的春天,我常搭南港線來看你,有時到日本料理店享用定食,或到附近的小館啖羊肉爐,一種上桌就能入口,不是在鍋中熬煮數十分鐘才能下箸的羊肉,這是你鍾愛的美食。從富貴角到鵝鑾鼻、從南港到新店的小館,你心裡有一本明白的帳。吃完羊肉火鍋後,我們就在重陽路邊的公園小憩,無所不談。我們在熱血澎湃的青年時共事,在驚濤駭浪的中年時失聯,重逢時已經世故滄桑,經歷過戒嚴時的肅殺荒謬,解嚴初期的粗野凌亂,民主化後的朝野惡鬥,從台灣最好的時代,頂著陽光和機會一路走來,來到產業蕭條、社會苦悶、經濟停滯的怨世代。工作的關係,對於政商高層我們有過近距離的接觸,對於社會現象也曾用心探索。我記得年輕的時候,曾想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主角,哪知道在台下待命的時候多,登台亮相的機會少,視髮蒼茫時,才驚覺光陰等閒過了,就像在電視台的化妝間枯坐的閒角,等了七、八個小時、吃了兩個便當,最後只在鏡頭上露臉幾秒,畫面是否留下來,還要看製作人是否慈悲。說到底,舞台是上帝搭的,劇本是老人家寫的,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看懂,品出味道,印證到真實的人生,主角身上的戲大部分是假的,配角的戲才是真的,主角經常逢凶化吉、柳暗花明,故事總是跌宕起伏,峰迴路轉。配角的故事就單純多了,像真實的世界,沒那麼多轉折,山窮也就水盡無路,禍事通常直接就發生了,碰上車禍非死即傷,被主角砍了一刀就倒地不起,二十年後,是否好漢,無人知曉,可眼前,氣就斷了,戲就沒了,命運不都如此安排?
你靜靜聽著並不搭腔,重陽路上人車匆匆走過,彷彿載著過往的故事奔流而去,只揚起一陣灰塵、發出某些噪音、留下一點氣味,像為我們的青春補上註腳,有時我話多,有時你健談,有時相對無言,聽任陽光在身上舒服的烤著,乍暖還寒時候,春陽特別短暫,天也陰得快,風拂在臉上漸漸有了寒意,就起身告別,互道珍重,看著你往電視台的方向離去,我慢慢轉往昆陽站。得知你已然永別,路邊分手的情景又到眼前,當時陽光多麼璀璨,如今陰陽相隔,回憶如此溫暖,現實如此殘酷,生命這般短暫,我還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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