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我全程參加，算得出當天的團費與父親的支出根本無法打平，我還記得當時因為知道父親又出了一次虧本團，一直板著一張臉，掛著其實沒有在播音樂的耳機，撇頭看著窗外其實看不到任何景色的夜色……
遊覽車駛近觀光休閒果園時，領隊特別介紹：這家率先推廣桃太郎番茄，多年來無論人氣與業績在當地均傲視群倫。同座的同事問：「你吃過桃太郎番茄嗎？」我說：「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家我高一時就來過了。」
不過，一進去，跟記憶中的不一樣，我記憶中沒有琳瑯滿目的農產品販賣部，也沒有整大區的簡報座位。隨著同事的腳步，在投影布幕前的第一桌坐下，叉起桌上試吃的各色番茄與小黃瓜，一咬下去頓感清爽可口。在大家紛紛發出讚嘆聲時，主人走到投影幕前——約莫五十多歲的男子一手拿著麥克風，一手拿著後方準備好的自家蔬果，配合投影片，介紹番茄的品種以及自家的特色，熟極而流，中間還穿插幾個略帶顏色的笑話。領隊說果園主人每次都講一樣的台詞，笑話也從沒換過。然而，我知道在二十年前，這個男子不是這樣介紹的。雖然眼角下垂了，臉腫了，肚子凸了，架上老花眼鏡了；然而，我認出他是二十幾年前那個誠誠懇懇，卻因還在草創時期而緊張到講話會有點兒結巴的人。
我讀高中到大學時，父親開了一家旅行社，無論是開發景點、聯繫住宿與用餐、想廣告詞、帶團、開車、接電話等等，所有的工作都由父親一手包辦。父親安排的點和同行鮮有重複，因為絕大多數都是父親自己開發的。父親將公司定調為「親子鄉土教育旅行社」，連公司名稱與標誌都強調親子。當時的台北絕大多數都是小家庭，即使三代同堂，出遊時因車子的乘載限制或行程的安排，在「老小難兩全」的情形下，老人家往往守在家裡。父親希望儘量製造三代同遊的記憶，因此推行「家庭會員制」，只要加入家庭會員，老人與小孩只需付非常少的價錢就可以參加活動，且搭遊覽車出遊，就不必擔心乘車人數的限制了。許多參加活動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說好久沒這樣全家出來玩了，因此，在照相時，父親總為這樣的家庭拍全家福的照片。然而，會員不知道的是，為了鼓勵中生代為老人家報名，父親將六十五歲以上的收費訂得極低，老人家來越多，父親就賠越多。
父親知道現代人生活忙碌，能三代出來好好玩一趟的機會其實沒那麼多，因此希望除了「玩」，還可以從玩中「學」到什麼，尤其老人家的智慧往往會在這些過程中展現。於是，父親安排牽罟、在農家收割後焢窯、乘牛車收割甘蔗、收割玉米、拉坯做陶器等等。阿公阿嬤講古時，平常根本不聽的孫兒在那時不僅聽得入迷，還不禁崇拜起身邊充滿生活智慧的老人。每次看到照片，都能從團員的笑容感染一種極為單純而溫馨的美好。在那個尚未出現數位相機與社群網站的年代，父親會細細檢視每張照片，把挑選出的照片加洗許多份，再一一寄送給影中人。過程中，父親常常看照片看到笑出聲。父親出團時會播范曉萱的〈健康歌〉，帶著大人與小孩一起做健康操，本來是用簡陋的手提式錄放音機，還是團員帶著老父稚兒參加幾次活動後，很感謝父親，主動贈送一台高級的CD播放機幫旅行社升級。
大概是高二吧，因要幫父親擔任「隨車小姐」，我穿戴著公司的制服與帽子，跟著去新竹還是苗栗的山區。下午安排手拉坯，我也做了幾個歪歪扭扭上面刻著自己的名字的杯子。晚上去賞螢。行駛約莫一個小時的山路，下車之後還得步行一段才抵達目的地。那間小木屋是簡陋的工作室，小屋的中間有棵樹，因此屋頂是有洞的，四壁貼滿圖文並茂的螢火蟲成長史。講解人員就是小屋的主人，跟著妻子蓋著小屋守在那兒，歷經多年打造螢火蟲喜歡的生態環境，近期好不容易才復育成功。在我的印象裡，他們既非隸屬官方組織也非某個基金會的成員，似乎就是兩個近乎傻氣的螢火蟲愛好者。
聽了快一小時的螢火蟲生態介紹與保育知識，天漸漸暗了下來。晚餐時我們每人捧著一個重重的陶碗，裡頭有燙高麗菜、空心菜、紅蘿蔔塊、馬鈴薯絲、炒蛋和白飯，應該沒有別的了，幾乎沒有任何調味，卻非常好吃，父親看了我一眼，於是我起身幫忙收碗，注意到每個碗都是乾乾淨淨的。當晚我們看到數量龐大的螢火蟲，高高低低地在我們身邊飛舞，那晚的流麗至極的螢火蟲，以及小朋友們興奮的臉龐，至今我都清楚地記得。回程時，好奇的我問了父親，父親才告訴我晚餐的費用是一人五百元。我聽到的當下本能地驚呼一聲，但父親接著說：「有這樣的人願意在山裡做這樣了不起的事，五百元不是付餐費，是支持他做的事。」不過，由於我全程參加，算得出當天的團費與父親的支出根本無法打平，我還記得當時因為知道父親又出了一次虧本團，一直板著一張臉，掛著其實沒有在播音樂的耳機，撇頭看著窗外其實看不到任何景色的夜色。因為當年我的公立高中的學費、電腦以及一些突如其來的開銷，都是父親開口向人借錢的。
父親也不是沒有賺錢過。我剛上大學時，父親租了間五十坪的老公寓，房東是一位移民美國的中醫師。客廳很大，作為辦公室，書房就是父親的專屬工作室，父親睡在主臥室，我睡在一個六、七坪大的房間，還有一個貯藏室。父親請了一位業務經理和兩位女職員，這樣父親就可以專心跑外場。只是，在父親做得最順手時，明明口碑越來越好，會員也累積一些了，在業界因為獨特的品牌形象，算是小有知名度。然而，報名的人數越來越少，且竟有會員要求退費。一段時間後，某個從創始時期就跟著父親玩的會員看不下去，提醒父親：「注意你請的人！」父親才知道原來問題出在業務經理。業務經理把所有活動參加者的個人資料以及公司的檔案都備份走了，在外頭開團，用父親的資源，用更低的價錢提供外行人覺察不到但其實品質下降的行程，並且一一打電話給會員造父親的謠。
終於知道真相時，父親居然沒有發怒，父親最深刻的情緒應該是詫異與難過，因為父親人前人後都說這個業務經理學得很快，是可造之材。辭退對方前，父親準備好當月的薪水，又因為覺得臨時告知對方，怕對方手邊急需用錢，而加給了一個半月的薪水，才請對方不用再來上班了。
好不容易由虧轉盈，卻突然遇到這樣的打擊，加上之後發生的「九二一大地震」重創國內旅遊業，於是，渾身是債的父親終於停止了旅行社。我記得當時並沒有感到不捨，因為我已經接債主的電話接到詞窮了。我一直知道這對父親是莫大的遺憾，但我也知道這世界和父親想的不一樣。
那位頭腦很好的業務經理後來開了屬於自己的旅行社，成為他夢想中的老闆。研究所時無意間在報上看到有關那間小木屋的報導，螢火蟲夫妻有團隊了，且有了相對穩定的資金援助，從照片看來，小木屋似乎也不再簡陋了。父親抱著支持年輕創業者的心情，帶著兩輛遊覽車的人特別去採桃太郎番茄的小果園，在二十多年的歲月中做到該縣第一的規模，牆上滿滿的主人受訪的照片。
預料之外的舊地重遊，勾起許多早已不去想它的小事。離園時，人人手上一袋特色農產品，我重重地咬了一口桃太郎番茄，和記憶中的一樣香甜，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竟吃得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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