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心理學家曾說過:「有快樂童年的人,長大後性格樂觀而開朗。」 我的童年物質生活並不富裕,但在父母的疼愛下,童年快樂又愜意,故現在我遇事喜從正面思考,欣然接受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世事。
當年,父親任職空軍文書,薪水微薄。但星期假日,父母常帶我去陽明山、動物園、植物園和碧潭等地方郊遊。我們會帶著母親做的滷菜和饅頭,披著旭日晨風出發,頂著豔陽樹蔭午餐,迎著夕陽微風回家。
父親對人總是笑容可掬,待人和藹可親,能言善道,幽默風趣。他在家時,家中經常是高朋滿座。我家門前有個大院子,每當月光普照,涼風遍繞時,鄰居都會拿著凳子,圍坐在父親左右談天說地,尤其喜聽父親講歷史故事。
有人說現在的父母多是「孝子」或「孝女」,唯恐子女輸在起跑點,其實,天下父母心,不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成龍成鳳呀。
我讀小三時,有一天放學,父親來接我,聽老師說,我圖畫得不錯,父親立刻去買了兩本畫冊和一盒蠟筆,讓我在家練習。但我是個五分鐘熱度的人,常常做事虎頭蛇尾。
小四時,當父親得知我被老師選派參加合唱團,馬上向鄰居借錢買了兩隻老母雞,每天早上,他從雞窩中拿出一顆熱呼呼的雞蛋,上下各鑿一個洞,要我生吃下肚。
小五時,有次作文比賽得到第一名獎狀,父親比我還高興,把獎狀高高貼在牆壁上,買許多童話故事書給我看,並對母親說:「我的女兒是讀書人,不要叫她做那些瑣碎的家事。」因此,當鄰居小朋友在幫忙做家事時,我卻悠閒在家看書。故養成我日後喜與書為友,且深感「得樂忘憂,唯有讀書」。
俗云:「天下只有父母會永遠包容和原諒子女的過錯。」真是至理名言呀。
我是一個迷糊又粗心的人,常是「大錯不敢犯,小錯則不斷」,父親不但不責備我,反而引經據典,寬慰我說:「『孔明一生唯謹慎,魯肅大事不糊塗。』像孔明那樣生活會很辛苦,能像魯肅那樣就可以了。」
小學算術不太好,有時拿考得不甚理想的考卷給父親簽名,他仔細看過後,不但不責罰我,還說:「這題難怪我女兒做不出來,題意寫得不清楚嘛。女兒,以後題目看不太懂,把題目多念幾遍。」「嗯,我的女兒真聰明,這麼難的題目,她列的式子都對了,可惜最後計算錯誤。女兒,以後,考試做完題目,還有剩下的時間,把計算部分再計算一遍。」
我算術不好,但還是喜歡問老師問題,當學到「雞兔同籠」或「流水問題」,我就舉手問老師:「老師,爸爸常帶我去動物園,我都沒有看到雞兔同籠,什麼地方可以看到雞兔同籠?」「老師,我每次看到的河水都是靜靜在那流,你可不可以帶我們去看河水有上流和下流的地方?」
當時老師很不耐煩地說:「你不要問一些不重要的問題,妨礙我上課。」
於是,我就回家問父親,父親很有耐心地對我說,對於我們看不見的事情,就要運用我們的想像力。
當時父親商請他的同事、學工程的藍叔叔,晚上到我家,幫我補習算術,父親就在旁陪伴。藍叔叔走後,父親有點生氣地說:「你怎麼沒有專心聽課?」我還頗有理地說:「我在運用想像力呀。」
補習兩個多月,我的算術成績仍在六十分邊緣徘徊,而藍叔叔又調職新竹,於是補習就告終止。
當時,父親並不責怪我算術不好,反而安慰我:「你的造句和作文寫得很好,將來學文學,一定有出息。」我認為那是父親對我的偏愛和鼓勵,以後也沒有走上文學這條路,現在想想,還有點黯然愧疚。
當年進初中要參加聯考填志願,因我家離北二女(今中山女高)很近,步行只要十幾分鐘,故父親替我把第一志願寫北二女,第二志願寫北一女。拿到學校給級任老師看後,他說:「你有希望考上北一女,為什麼不把第一志願寫北一女呢?趕快去改過來。」我堅持不改,我說我要照父親的意思。
真是「福不雙至」呀。當父親正慶賀我以高分考上北二女初中時,他竟患了肺結核。那時肺結核還沒有特效藥醫治,又是傳染病。醫師就勸父親去臺中軍醫療養院療養。聽到父親要去療養院,我彷彿世界末日,生離死別地哀痛得號啕大哭,吵著也要跟著去。父親好言地對我說:「你要在家好好用功念書,我把病治好就會回來。」並答應我每星期至少給我寫一封信,過年過節,一定回臺北和我們團聚。
當時最愉快的事就是讀父親的來信,信中字體端正清晰,文辭並茂,使我讀它千遍不倦,且信中告誡和鼓勵我的話,令我終身難忘,一生受益。
我有時會向父親抱怨,我熱心幫助某人,當我需要某人幫忙時,某人卻沒有幫忙我。父親就寬解我:「助人似春風,求人如冬雪。熱心助人,是一種美德,指望別人回報,就有損美德。一個人能自求多福是本分,也是一種本領。」
偶爾,我會無奈向父親訴苦,我用功讀書,成績卻沒有進步,真是灰心。父親鼓勵我:「要永遠進步是不容易的事,能進多退少,就可以了。如果,成功而不繼續努力,就是失敗的開始;失敗而能繼續努力,就是成功的開始。」
我也會向父親告白,我又頂撞母親,很是愧悔。父親就告誡我:「知過是智慧,能改過是大智慧。我們對長輩有禮貌是尊敬,對同輩有禮貌是結緣,對晚輩有禮貌是慈悲。」
那時,我最高興的事,就是到松山機場接父親回家過節過年。接機當天,我一定把我的「清湯掛麵」頭髮梳了又梳,白衫黑裙熨燙又熨燙。在一旁看的母親就笑我說,又不是去接貴客,還費那麼大的事。我卻說:「爸爸就是我的貴客,他喜歡一個人要穿得清潔整齊。」
在接父親回家的路上,我倆像久別重逢的舊友,談不完的話題,聊不盡的趣事。
當我告訴父親,我可以直升校本部高中,不必參加高中聯考,故在暑假中,導師介紹我去郵局打工。父親滿臉一直堆著笑容,摸著我的頭說:「嗯,我的女兒將來一定有出息。你們導師對你很好,你一定要好好用功讀書,來報答你們的導師。」
端午節過後,炎熱的氣候來臨。整個候機室像個大蒸籠,頭頂上雖有不停轉動的電風扇,但仍汗淌浹背。
因飛機誤點,我陪父親在候機室多等了一個多小時。父親拉著我的手,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對我說:「時間過得真快,眼看你就要讀大學了,可是,我近來體力愈來愈差,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你讀大學。讀大學就是大人了,要懂事,不要再頂撞媽媽。媽媽也是個可憐的人,跟著我沒有過幾天好日子,你將來做事,要好好孝順媽媽。」我強忍著淚水猛點頭。
眼看父親拎著小包包,登機的瘦弱背影,走得緩慢又蹣跚,我真想衝過去,叫父親不要走。
眼看飛機滑過跑道,倏忽升空,失落感與恐懼情襲身撕心,痛淚如泉湧,我無力跌坐椅上,真是「淚眼問天天不語」呀。
秋高氣爽的中秋節那天,我像自由飛翔的小鳥,帶著輕鬆而愉快的心情,坐公車到松山機場去迎接父親。
候機室才寥寥數人,再看看牆上的掛鐘,原來,我早到了一個小時。我暗笑自己,真是個性急的人。
因我想趕快告訴父親一個好消息,我這學期成績,突飛猛進,導師說我考大學一定沒有問題。我想將來做醫師,要治好父親的病。
望著陸續下飛機的旅客,我竟找不到父親的身影。奇怪,是否我在胡思亂想時,錯過了父親下機?整個候機室漸漸人去室空,我焦急又緊張,父親沒有回來嗎?還是他自己坐車回家了?
趕回家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停掉眼淚。母親反寬慰我:「大概你爸爸又像前次,迷糊錯過飛機,去搭火車回來。」
我在家中不安地走來走去,母親又勸我:「你不放心就到大門口去等你爸爸。」
我呆坐在眷村大門口的石階上,「望眼欲穿」地期盼。每看到巷口有個人影,「爸爸」兩個字,就要衝口而出,但仔細一看,又將「爸爸」兩個字痛苦地吞回。
上星期父親來信,還說他最近身體和精神都有好轉的現象。是父親錯過回來的飛機?還是突然發病?疑懼的心令我快崩潰。
時間像蝸牛爬,但皎潔的明月已高掛中空,父親身影杳然。我不斷地向上天祈禱,請讓父親平安回來,我願折壽還願。
突然,一輛腳踏車停在我的面前,熟悉的郵差先生遞給我一封電報。我拿著電報心中七上八下,腳下三高四低走回家。母親在旁催促我說:「趕快打開來看看,大概你爸爸說,他今天臨時有事,不能回來吧。」
「父亡」兩個大字,令我眼前一片漆黑。
好朋友常關心地問我:「退休後,生活過得如何?」我毫不猶疑地說:「真好。」
的確,自從退休後,把一切工作的煩惱,拋到青山綠水中,把所有工作的壓力,投入名勝古蹟內,每天自由逍遙的日子。可是,常在夜深人靜時,對先父的思念,與日倍增,尤其在中秋月夜,望著清亮的明月,想我工作三十年退休,一事無成兩袖寒。辜負先父的期望呀。
但彷彿看見先父站在白玉盤上,微笑地對我說:「工作三十年,上不欺天,下不欺地,外不欺世,內不欺心,就可以了。」
「是嗎?父親……」我淚如雨下,流滿面濕透衣襟。
兩岸通航後,有一天,我收到紅十字會轉來從大陸寄出的信,打開一看寫滿三大張信紙,並夾帶了一張發黃的照片。是我大陸的姐姐寄給我的信,大意述說:
我是臺灣父親的養女,我的生父和養父是好朋友,因養父結婚十年,都沒有小孩,而我上面已有四位哥哥和一位姐姐,所以,我尚未出生,養父就決定要領養我,生父也欣然同意。我才兩個月大,就被養父抱走,不久,我又隨養父母遷移來臺,大家也失去聯絡。
忽然,我想起,好像我讀小三時,有一天,我不但不聽母親的話,還頂撞母親,母親很生氣,就打了我一耳光,我眼冒金星,昏倒在地上,不過,很快「哇」一聲哭醒。
父親下班回來,我依偎在父懷中,向他告狀,他很生氣地對母親說:「人家的女兒,你就這樣狠心打她?」
我好奇地抬頭問:「爸爸,你怎麼說我是人家的女兒?」
「女兒,你將來長大要嫁人,就是人家的女兒了,」父親連忙解釋。
「我不要做人家的女兒,我要永遠做你的女兒。」
父親將我摟抱得更緊。
發黃的照片,是我要離開大陸時,生父抱著姐姐,養父抱著我合拍的照片。我含淚握住照片,激動地望著抱住我的父親,我只想說那句話:「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伴我一生,勇敢地做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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